又走了一程後,她勒住韁繩,讓馬兒在渡頭的青石板上停了停。老馬垂著頭,鼻孔裡噴著白氣,蹄子蹭過地麵時,沾起的泥點裡混著細小的螺殼。這江灘的泥,比金陵城巷口的青泥重得多,踩上去能陷到腳踝,拔出來時“咕嘰”一聲,帶著水的重量。
不遠處的關隘口,戍衛的兵士正沿著土坡來回走動。他們穿的不是江南唐軍那種繡著纏枝紋的軟甲,而是硬甲,甲片邊緣磨出了鏽色。
最顯眼的是旗杆上的“宋”字旗,紅底黑字,風一吹,旗子展開時,能看見邊角處被撕過的小口子,用粗線草草縫補過。
渡口的胥吏正蹲在一張木桌後驗戶籍,手指沾著唾沫,一頁頁翻過文書,眼神裡帶著點警惕,又藏著點底層小吏特有的疲憊。
他的袖口磨破了,露出裡麵打了補丁的裡衣,指縫裡嵌著墨痕和泥,驗完白未晞的路戶籍時,還不忘叮囑一句:“往北走留意些,濠州那邊剛疏完渠,道上泥深,夜裡彆趕車。”
白未晞接過戶籍,她沒說話,隻點了點頭,驅動馬車順著官道往北走。車轅上的靛藍布巾被風吹得晃蕩,上麵繡的小蘭草沾了點泥,顏色淡了些,卻還透著點江南的細巧,在這滿是粗糲感的宋境官道上,顯得有些突兀。
官道旁的稻田,是此行最觸目的景象。春灌的水位本該剛沒過田埂,此刻卻漫過了秧苗的半截稈子,渾濁的水麵上飄著爛草和細碎的浮萍。
白未晞放慢車速,馬車“吱呀”地從田埂旁駛過。行至清流關附近的一個小村落,白未晞勒住馬,打算讓老馬飲點水。村子地勢稍高,土坯房的牆麵上,清晰地留著及腳踝的水線印記,水線以上的牆是土黃色,以下的則泛著深褐,像給房子圍了條臟汙的裙邊。
幾戶人家的門口,褪色的粗布被子搭在竹竿上,一個婦人正蹲在門口,手裡拿著針線,縫補一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短褂,線是深色的,和褂子的淺灰很不相稱,卻縫得很密。
村口有間簡陋的茶寮,不過是搭了個茅草棚,棚下擺著兩張缺腿的木桌,桌腿用石頭墊著。茶寮老丈正坐在棚下,手裡拿著塊破布,擦拭著一隻陶碗。碗沿有個小豁口,是之前被磕碰的,碗壁上沾著茶垢,擦了半天也沒擦乾淨。
他見白未晞停在門口,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額頭的皺紋裡嵌著泥,聲音沙啞:“姑娘是從南邊來的?歇會兒吧,喝碗清水。”
白未晞點頭,牽著馬走到棚下。老馬低頭,在棚角的水桶邊喝起水來,鼻子裡發出“咕嚕”的聲響。老丈給她端來一碗清水,碗是粗陶的,邊緣不太規整。
“這鬼天氣,”老丈歎了口氣,手裡的破布還在無意識地擦著碗,“入春就沒晴過幾天,田都淹了。好在開封府派了人來,督著修堤壩,還給發了糧種,不是陳糧,是新收的粟米種。要是還像往年那樣,這日子真不知怎麼熬。”
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從村裡走出來,手裡捧著一小把野薺菜。薺菜上沾著濕泥,葉子上還掛著水珠,有的葉子被蟲咬過,缺了幾個小口。
女孩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短褂,補丁是用不同顏色的布拚的,袖口磨得發亮,露出細瘦的手腕。她的頭發用一根紅布條紮著,布條已經褪色,鬆鬆地挽在腦後,走過來時,辮子晃了晃,上麵沾著的草屑掉了下來。
“爺爺,”女孩的聲音怯生生的,“我剛摘的。”她把薺菜遞到老丈手裡,眼神落在白未晞身上,帶著點好奇,卻不敢多看,飛快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老丈接過薺菜,輕輕拍掉上麵的泥,又摸了摸女孩的頭,動作很輕,怕碰疼了她:“好孩子,回去跟你娘說,晚上全都煮到粥裡。”女孩點了點頭,眼角偷偷瞥了眼白未晞,見她沒看自己,又飛快地轉過身,小步跑回村裡,辮子上的紅布條在風裡晃了晃。
歇了片刻,付了銅板。白未晞趕著馬車,繼續北行。越往濠州鐘離地界走,官道越泥濘。車輪陷進轍印裡,發出“吱呀”的響聲,老馬走得費勁,蹄子拔出來時,帶著厚厚的泥,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
大片的田地還浸泡在水裡,遠處的村落空無一人,屋頂上搭著的茅草被水泡得發黑,有的已經塌了一半,院子裡的雞窩翻倒在地,旁邊還散落著幾根雞毛。
沿著官道走的流民漸漸多了起來。他們不是成群結隊,而是三三兩兩,沿著路邊慢慢走。有的背著一個破舊的包袱,裡麵裝著幾件換洗衣物。有的手裡牽著孩子,孩子的腳上沒穿鞋,踩在泥裡,小臉上沾著泥點,卻不哭不鬨,隻是緊緊攥著大人的手。
一個老漢肩上扛著一把鋤頭,鋤頭柄磨得發亮,鋤頭上沾著的泥已經乾了,他走得很慢,時不時停下來,回頭望一眼南邊的方向,眼神裡帶著點茫然,又有點對前路的期許。
白未晞放慢馬車,一個牽著孩子的婦人經過時,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沒有乞求,隻是帶著點禮貌的疏離,然後輕輕拉了拉孩子,讓他靠路邊走。孩子好奇地看著馬車的青布帷幔,婦人摸了摸他的頭,低聲說:“快走吧,前麵就快到粥棚了。”
行至一個岔路口,忽然從路邊的樹林裡跳出兩個漢子。他們穿著破爛的短褂,褲腿卷到膝蓋,腿上有幾道淺淺的傷疤,手裡握著斷了頭的木棍,木棍上還沾著樹皮。其中一個漢子往前跨了一步,聲音有點發緊,卻故意裝出凶狠的樣子:“下車!把馬和東西留下!”
白未晞勒住馬,靜靜地看著他們。老馬受驚般打了個響鼻,蹄子在泥裡刨了一下,濺起幾點泥。她的眼神很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害怕。看得兩個漢子心裡發慌,攥著木棍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就在對峙的時候,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才經過的幾個流民青壯追了上來,他們手裡拿著臨時撿的木棍和石塊,臉上帶著點急切,對著兩個漢子怒聲喊:“滾開!”
為首的青壯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短褂,胳膊上肌肉結實,手裡握著一根粗樹枝,“你們要是餓了,前麵有官服的粥棚,彆做這糊塗事!”
兩個漢子看著圍上來的流民,眼神裡的凶狠漸漸褪去,露出點慌亂和窘迫。其中一個咬了咬牙,然後拉著同伴,轉身鑽進了樹林,樹葉被他們碰得嘩啦作響,很快就沒了蹤影。
流民中的老者走上前,對著白未晞拱了拱手。他的頭發花白,臉上布滿皺紋,手裡拄著一根拐杖,拐杖頭是塊磨圓的石頭:“姑娘受驚了。前麵約莫一裡地,就有官府設的粥棚,還有兵士守著,能安穩些。”
白未晞點頭,對著老者點了點頭,然後驅動馬車,繼續沿著官道往北走。流民們站在路邊,看著馬車漸漸遠去,直到青布帷幔變成個小點,才慢慢轉過身,繼續往粥棚的方向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把西邊的天空染成了淺紅色,灑在泥濘的官道上。白未晞在一處廢棄的驛站旁停下馬車。
驛站的門框歪歪斜斜地立著,上麵掛著半塊腐朽的木牌,字跡已經模糊不清,隻能隱約看見“驛”字的輪廓。門檻上裂著一道大縫,縫裡長著點青苔,旁邊的牆塌了一半,露出裡麵的泥土和碎磚。
她牽著老馬,讓它在驛站旁的草地上吃草,然後走到殘存的門檻邊,坐了下來。從腰間取下那隻朱紅酒葫蘆,葫蘆上的紅繩有點褪色,她拔開塞子,輕輕晃了晃,這是她不久前新添的。酒液順著葫蘆口倒出來,帶著點琥珀色,落在嘴裡,是熟悉的金陵春味道,卻似乎比在江南時,多了點沉滯的滋味。
月光慢慢升了起來,清輝灑在馬車和驛站的殘垣上,給這荒涼的境地添了點冷寂。白未晞望著北方的方向,如今已是大宋的疆域深處。
車廂裡,那些從金陵帶來的雲錦、胭脂、銀飾,還帶著江南的穠麗與細巧,此刻在這滿是泥濘與荒寂的宋境道上,愈發顯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