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垛這邊更講究,袋子要順著紋理鋪平,四角對四角。宋斯年把第一層鋪出來,兩個小夥子抬第二層的時候老是找不準位置,垛角就開始歪。
他蹲下去,用手把每個袋角捋直,又回身用膝蓋頂了一下袋肚,讓袋麵鼓起來再壓平,整層立刻像被人用尺子量過。
“我來。”阮時苒抬袋,側肩抵住袋肚,小步往前挪,聽得見布料摩擦的沙沙聲,也聽得見自己心跳一陣一陣往耳根上撞。
她把袋角對準,放下,退半步,眼睛看垛線,手在袋麵上從裡向外抹了一下,壓實。
“你輕點。”宋斯年在旁邊提醒,“用膝蓋頂。”
“知道。”她咬牙,呼吸壓低。肩頭一陣麻,刺,熱,隨後是汗往脖頸裡流。
她在心裡默念,再放兩袋就休兩口氣,不搶那半分鐘。
程薇被分到裝卸第二趟,第一袋剛上肩沒站穩,袋角就磕到她鎖骨,她疼得吸氣,手指一鬆,袋子往下一滑。
後麵的人下意識去接,手慢了半寸,袋肚又撞開了一條小口。她臉白了,“我不行,這活我不行。”
“換我。”陳巧珍把她往旁邊一拉,自己上前抬。
程薇退開兩步,手在袖口裡捏來捏去,眼睛掃過檢斤那邊,正好對上一個男知青的眼,那人把目光挪開,假裝沒看見。
午間休息,院角的水缸邊圍了人。
有人把水瓢一遞一遞,喝得狠,咽口水都帶著沙。
阮時苒把手伸進水裡,涼意順著指縫往上竄,熱燙的掌心終於鬆了一口。她把手背放在膝蓋上,指腹微微發抖,又趕緊把手握成拳。
“給。”宋斯年遞過來一塊粗鹽蒜瓣,用胳膊肘點了點她,“含一小口,壓嗓子。”
她接過,咬了一點,辛辣一瞬間衝上鼻尖,眼角泛出一點水。“還挺有效。”
“祖傳偏方。”他笑,笑意不明不白,像壓住了什麼火,慢慢亮起來,“行,你今天穩。”
“你也不錯。”她看他一眼,“肩沒抖。”
他哦了一聲,沒接。兩個人靠著牆坐,短短幾分鐘,呼吸從急轉緩,心口像有人拉著往下按,按回到正常的節奏。
另一頭,程薇獨自坐在陰影裡,摳著手套的線頭,心裡像塞了一團亂麻。她咬著牙想,都是演,阮時苒就會演,裝得跟誰都能乾似的。她抬頭看一圈,幾個乾部站在台階下說話,手裡拿著分數表。她心裡一動,站起來,拎著水缸邊的搪瓷杯走過去,笑得甜甜的:“同誌們,喝口水,潤潤嗓子。”
劉科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笑了一下:“謝謝,放旁邊吧。休息時間就休息,培訓有規矩。”
“我想著你們辛苦。”程薇把杯子放下,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分數表,密密麻麻的字看不清,她隻看見最上麵寫著一個阮字,後麵有兩個圈。
她胸口發緊,笑臉差點繃不住,趕緊退了兩步。剛一轉身,腳尖蹭到杯沿,水湧出來濺在自己鞋麵,她打了個哆嗦,隨手在裙子上抹了一把,留下一個深色印子。
下午換崗,阮時苒去檢斤記賬,程薇被安排到碼垛。檢斤台邊的秤經過上午調試,指針順暢許多。她拿起筆,一格一格把重量記下,又把每袋的編號核對到單子上。她注意到第三批的單號不是順序,兩袋調了位,編號倒掛,如果碼垛照單往上壘,最後一行就得拆。她抬手喊了一聲,“三號和五號換一下。”
碼垛那頭有個小夥子扛著袋子轉了半圈,“換哪個。”
“三號上第五列,五號補第三列。”
“好嘞。”
“眼睛尖。”旁邊年紀大的韓師傅走過來,笑嗬嗬,“跟過庫房吧。”
“以前幫著曉得一點。”她把筆輕輕在表格角上點了一下,給自己做個暗標。
兩輪下來速度正穩,院門口忽然傳來吱呀一聲,手推車的前叉斷了一半,車廂往下一磕,整車袋子一頓亂滾,活像一盆水倒在台階。推車的小夥子撲上去,腿一軟差點壓在袋上,倒是他身後的程薇離得遠,先嚇得後退兩大步,手一鬆,自己那袋順勢滑了半個身位。
“彆衝。”阮時苒喊,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丟進亂水裡,“先擋口,先擋口。”
她奪過一根短繩,蹲下去捏住最大的那處裂口,又把散得最厲害的一袋抬起一個角,讓沙重新往袋裡回。韓師傅已經把備用的木楔塞到斷叉處,朝兩個小夥子招手,“手伸進來抬一點,我把叉掰回去。再抬,彆讓車廂擠著袋。”
一陣忙亂,推車穩住。劉科員看了看表,板著臉道:“掉袋扣分,安全沒出事還算你們運氣。後麵的,排隊拉開,有秩序。”
程薇靠在碼垛邊,心口直跳,像有人在裡麵敲,小鼓似的,咚咚。她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手一抖,袖口掃過一袋的袋角,袋角刮了一下,細糧又被她蹭出一條小口。
“彆動。”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下一秒那袋被穩穩托住,手影一晃,袋口像被誰按了個小盞,合緊了。是宋斯年。他連看都沒看她,隻朝阮時苒那邊抬了下下巴,問,“還缺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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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把第三層角扶直。”阮時苒沒抬頭,筆在表格上劃了一道,“先穩住角。”
“好。”他應了一聲,轉身去了碼垛。
“謝謝。”程薇把“謝”字咽回去,臉上火辣辣,硬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低頭去理自己的袋麵。她下手重,袋麵被抹出一道痕,越抹越亂。
太陽往西偏,影子長了一截。最後一輪是對賬。每垛的總重要和單據核一遍,誤差在半斤內才算過。阮時苒把三垛的數據加在一起,再把碼垛的層數核了一遍,手指在紙上輕輕走,心裡跟著默念。她忽然停住,眉心往裡一皺。
“這垛有一袋寫錯號。”她看向韓師傅,“上第三層第二列,標簽貼反了。”
韓師傅眯著眼摸了摸袋角,嗯了一聲,“貼反了。換回來。”
“現在換得動嗎。”劉科員看表,“時間要到了。”
“換得動。”宋斯年已經上了垛,兩手扣住那袋的兩角,膝蓋一頂,肩往上一抗,“二,三,起。”另一個小夥子跟著抬,袋子起了半寸,他把膝蓋往裡一送,袋體挪回一格,落下,悶聲一響,穩。
“過秤。”阮時苒把筆抬起來,“誤差二兩。”
“合格。”劉科員合上表格,“今天到這兒。”
院子裡“呼”的一聲,像放了氣。有人靠在牆邊,像條被曬乾的魚,喘著粗氣。有人蹲在地上伸手去揉小腿,鞋底的塵一片片掉。有人咧嘴笑,牙縫裡全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