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之原的風,裹挾著地穴魔蛛破土而後的腥氣與死亡餘韻,嘶鳴著掠過青鸞部落的斷壁殘垣。然而,部落核心的祭壇廣場,卻被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機”所籠罩。這生機,是扭曲的,是獻祭的,是建立在恐懼與狂熱之上的、偽神的盛宴。
夜幕低垂,並非純粹的黑暗,而是被無數跳躍的火把點燃,染成一片詭譎的、流淌著熔金的暗紅。火光舔舐著空氣,將廣場中央那根根猙獰的燭龍圖騰柱映照得如同活物。扭曲的龍影在石壁上痛苦地蠕動、掙紮,鎖鏈的投影仿佛在勒緊,滲出暗紅的血淚。空氣不再僅僅是風砂的粗糲與血腥,更混雜了濃烈的、令人眩暈的熏香氣味——那是某種不知名樹脂燃燒後散發的、帶著甜膩腐朽感的氣息,還有無數人壓抑的、混雜著狂熱與恐懼的喘息,如同無數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每一個角落。
廣場中央,那座巨大的、由暗沉巨石壘砌的祭壇,此刻成了整個部落的焦點。祭壇表麵,縱橫交錯的血槽早已被反複衝刷,卻依舊頑固地殘留著深褐色的、仿佛滲入石髓的汙跡。在火把搖曳的光線下,那些凝固的暗紅如同乾涸的血管,無聲地訴說著過往的殘酷。祭壇頂端,主角被強按著,跪坐在一塊冰冷的、刻滿繁複符文的石板上。他身上被披上了一件粗糙的、用某種不知名獸皮縫製的赭紅色長袍,袍子上用暗金色的顏料塗抹著扭曲的燭龍紋路,在火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他的手腕和腳踝被沉重的、刻著符文的鐵環鎖住,鐵鏈的另一端深埋在祭壇石基之中,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每一次都伴隨著他肌肉的緊繃。
他被迫扮演著“燭龍轉世”。
這荒謬的身份,是部落大長老在魔蛛破土、死傷慘重後,為了安撫恐慌的族人,更是為了將他徹底掌控而強行加冕的冠冕。此刻,他像一頭被囚禁在華麗牢籠中的困獸,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息。他低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窩下投下深深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湧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與嘲弄。然而,那緊抿的唇線,那微微起伏的胸膛,都昭示著他體內壓抑的風暴。
“起——!”
隨著大長老一聲嘶啞、如同砂紙摩擦的吼叫,祭典儀式正式拉開序幕。
廣場邊緣,數十名部族戰士率先動了起來。他們臉上戴著猙獰的獸骨麵具——有狼的凶殘,有鷹的銳利,有野豬的蠻橫,麵具上粗糙的孔洞裡,隻露出一雙雙被火光映得通紅、閃爍著狂熱與迷茫的眼睛。他們赤裸著精壯的上身,身上塗抹著暗紅色的顏料,如同剛剛從血池中爬出。他們手持獸骨製成的短矛和骨錘,伴隨著沉重而單調的鼓點,開始以一種極其怪誕、扭曲的姿態狂舞起來。
咚!咚!咚!
鼓聲沉悶,如同巨獸的心跳,一下下砸在每個人的胸腔上。舞者的動作充滿了原始的野性,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癲狂。他們時而弓身如猛獸撲食,時而仰天長嘯,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手中的骨矛骨錘在空中劃出淩厲的軌跡,帶起嗚咽的風聲。火把的光影在他們身上、在獸骨麵具上瘋狂跳躍、扭曲,將他們狂舞的身影連同那巨大的燭龍圖騰柱,一同投射在祭壇中央的主角身上。
於是,那巨大的、象征著束縛與苦難的燭龍圖騰,便如同活物般,在主角赭紅色的長袍上、在他低垂的臉上、在他被鐵鏈鎖住的手腕上,瘋狂地蠕動、掙紮!鎖鏈的投影仿佛真的在勒緊他的脖頸,龍爪的陰影似乎要撕裂他的胸膛!那景象詭異到了極點,仿佛主角本身,就是那燭龍圖騰的載體,是那被鎖鏈束縛、痛苦掙紮的神明化身!
主角的身體微微繃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投影帶來的沉重壓迫感,仿佛有無數隻無形的手在拉扯他的靈魂。他強迫自己忽略這令人作嘔的表演,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廣場上每一個角落。他在觀察,在尋找。尋找部族秘密的蛛絲馬跡,尋找青鸞的身影,尋找任何可能打破這囚籠的機會。
狂舞的戰士們越舞越烈,動作幅度越來越大,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絕望,都通過這癲狂的舞蹈宣泄出來。他們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嘶吼聲越來越淒厲,整個廣場彌漫開一種近乎獻祭般的狂熱氛圍。空氣中,那甜膩的熏香氣味似乎也變得更加濃烈,混合著汗臭、血腥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作嘔的腥甜。
就在這時,廣場的另一側,一陣清冷、空靈的樂聲響起,如同冰泉滴落滾燙的岩石,瞬間壓過了那狂躁的鼓點和嘶吼。
主角猛地抬頭望去。
隻見青鸞,從那片狂舞的戰士群後方,緩緩步出。
她換上了一身全新的羽衣。那羽衣並非真正的羽毛,而是用某種極其輕薄、近乎透明的、泛著淡淡青藍色光澤的絲綢縫製而成。衣襟、袖口、裙擺,都精心繡滿了繁複的羽毛紋路,在火把的光線下,隨著她的走動,流光溢彩,如同真正的青鸞神鳥在人間幻化的羽翼。然而,這華美的羽衣,卻無法掩蓋她本身的蒼白與憔悴。她的臉色依舊沒有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卻透著一股易碎的脆弱。她的眼神空洞,仿佛靈魂被抽離,隻剩下軀殼在機械地移動。
她手中沒有武器,隻有兩柄係著長長飄帶的短劍。飄帶是純淨的白色,與她身上青藍的羽衣形成鮮明對比。她走到祭壇前方的一片空地,麵對著那巨大的燭龍圖騰柱,麵對著祭壇上被囚禁的“偽神”,緩緩舉起了手中的短劍。
樂聲變得悠揚而哀傷,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悲涼。
青鸞開始起舞。
她的舞姿,與那些狂野的戰士截然不同。沒有癲狂,沒有嘶吼,隻有一種極致的、令人心碎的柔美與淒婉。她的動作輕靈如風,卻又帶著沉重的鐐銬感。旋轉時,青藍色的羽衣如雲般散開,白色的飄帶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如同青鸞在風雨中掙紮的翅膀。每一個抬手,每一個回眸,都帶著一種被馴服的、被摧折的哀傷。她的舞,不是歡慶,不是獻媚,而是無聲的控訴,是靈魂在枷鎖下的悲鳴。
主角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著那在火光下翩躚的青藍色身影,看著那空洞眼神中偶爾閃過的一絲倔強與痛苦,看著那華美羽衣下無法掩飾的脆弱,一股陌生的、尖銳的刺痛感,毫無預兆地刺穿了他冰冷的憤怒。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落在祭壇邊緣,一株在狂風中早已枯死、隻剩下光禿禿枝乾的矮樹上。那是他之前被押解時注意到的,唯一的一點“活物”。他需要轉移注意力,需要壓製體內那股因青鸞的舞姿而莫名躁動的力量。
就在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帶著一絲尋求寄托的意味,輕輕觸碰上那枯樹乾裂、冰冷的樹皮時——
異變陡生!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磅礴力量,如同沉睡億萬年的火山,猛地從主角指尖爆發!那力量並非狂暴的毀滅,而是充滿了極致的、近乎神聖的生機!
哢嚓!哢嚓!哢嚓!
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生長的聲音,密集地從枯樹根部響起!隻見祭壇邊緣那片堅硬、龜裂的焦土,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撕裂!無數條粗壯的、閃爍著溫潤銀白光芒的樹根,如同沉睡的銀色巨蛇,猛地破土而出!它們瘋狂地蜿蜒、盤繞、生長,瞬間覆蓋了祭壇邊緣大片區域,甚至纏繞上了幾根燭龍圖騰柱的底座!銀色的光芒在火把的映照下,如同流動的水銀,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緊接著,在那些破土而出的銀色樹根頂端,在枯樹原本光禿禿的枝乾上,無數花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湧現、膨脹!
噗!噗!噗!
輕響連成一片。
無數花瓣,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血淚,驟然綻放!
那花瓣,是純粹的、深邃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色!它們沒有絲毫的嬌嫩,反而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邊緣鋒利如刀!它們在銀色樹根的頂端、在枯樹的枝頭,層層疊疊地綻放,瞬間將那片區域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色花海!
然而,這血色的花雨並未停止。仿佛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那些綻放的暗紅色花瓣,開始脫離枝頭,被一股無形的氣流卷起,如同下了一場淒美而詭異的血雨!
血色的花瓣,在祭壇廣場上空盤旋、飛舞、飄落。
它們落在狂舞的戰士身上,落在獸骨麵具上,落在冰冷的燭龍圖騰柱上,落在縱橫交錯的血槽裡……最終,它們如同擁有生命般,紛紛揚揚,朝著祭壇前方那個正在悲涼起舞的青鸞飄去。
青鸞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超乎想象的異變驚呆了。她舞動的身形微微一頓,空洞的眼眸中第一次映入了真正的驚愕。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著漫天飄落的、如同血淚般的暗紅花瓣。
一片邊緣鋒利的暗紅花瓣,打著旋兒,輕輕飄落,恰好落在她因舞動而微微敞開的羽衣後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