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古寺內燈火未熄,將夜色的沉靜隔絕在禪院之外。
孫有才和衣躺在榻上,盯著梁木間的暗影,眉頭微鎖。
“咚咚咚。”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誰?”孫有才瞬間翻身坐起,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霰彈槍已赫然在握。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心神稍定。
門外傳來輕柔的回應:“是我。”是阿芸的聲音,“郎君可要洗漱安歇了?”
緊繃的肩線鬆了下來,他將霰彈槍收進鳴器:“阿芸?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去睡?”
“妾身打了熱水來,想伺候郎君盥洗。”
孫有才拉開房門。月光如水,灑在院中那瘦小的身影上。
她身上那件寬大的僧袍空蕩蕩的,更顯得身形單薄。十三歲的年紀,又長期吃不飽,端著那盆盛滿水的木盆,連站姿都有些搖晃。
“進來吧。”他伸手想去接那沉甸甸的木盆,“正好我也有東西要給你,本來想著明天找你。”
阿芸卻微微側身,避開了他的手:“讓阿芸自己來就好。”
她端著盆,腳步略顯蹣跚地走進屋內,將水盆輕輕放在榻前,然後默默地跪坐在一旁,抬頭望向孫有才。
孫有才沒有回到床上,而是在桌邊的木椅坐下。他從懷裡取出一個用粗布仔細包裹的物件,放在油燈旁。
"洗漱的事我自己來。"他聲音有些低沉,"你先過來看看這個。"
阿芸順從地起身,走到桌邊。油燈的光暈在她青澀的臉上跳動。
孫有才慢慢解開布包,露出裡麵三個晶瑩剔透的玻璃手鐲。鐲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你妹妹的事……"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麵的木紋,"是我太衝動了……對不起。"
他將手鐲往阿芸的方向推了推:"這三個鐲子,你拿去換些銀錢。這幾日就去學個手藝,帶著你妹妹在縣城安個家。"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鐲子上,不敢抬頭:"選在縣城,是因為你們姑娘家在那裡更安全些……比村裡好。"
"不過要記住,"他補充道,"這些鐲子要儘快出手。它們不是越存越值錢的物件,再過幾十年,說不定還不如十幾個包子值錢。"
他沉默片刻,又低聲囑咐:"將來……怕是還要打仗。縣城也不安全。你得找幾個可靠的人,在附近山上挖幾個窯洞,存些耐放的糧食。"
阿芸靜靜地聽著,目光卻被那三個晶瑩的鐲子牢牢吸引。在這個時代,這樣純淨的玻璃,確實比同等重量的黃金還要珍貴。
孫有才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屋內隻剩下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聲響。良久,他才又吐出三個字:
"對不起。"
阿芸說不恨孫有才,那是假的。
她八歲被賣上山,因相貌平平,隻能在外院學著伺候人,乾儘粗活。九歲那年,她第一次接客,往後的記憶便混沌不清。她曾以為自己的歸宿,不過是後山亂葬崗的一卷草席。
轉機發生在三年前,妹妹也被送上了山。那年頭連年大旱,家裡實在活不下去了。
妹妹剛七歲,比她當年進山的時候還小一歲,卻因骨架勻稱、模樣清秀,被選進了紅袖院。妹妹常偷偷藏些飴糖塞給她,她也把攢下的賞銀全換成花布,熬夜為妹妹縫製新衣,自己終年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僧袍。
她此生唯一的念想,便是盼著妹妹將來能嫁入大戶人家,順帶將她救出這裡。她不怕死,隻怕死在這座山上。
然而昨天上午,一個莽撞的挑夫碾碎了她全部的希望。而今天,她更是親眼看見那些平日高不可攀的貴人,竟對著這挑夫的朋友跪地求饒。那一刻,她熟知的世界已然崩塌。
此刻,聽著孫有才滿懷愧疚卻閃爍其詞的安排,一個念頭在她心中瘋狂滋長:這不是施舍,而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改變命運的契機。
她沒有去碰那價值連城的玻璃鐲子,而是後退一步,徑直跪了下去,額頭深深抵在冰涼的地麵上。
“你這是做什麼?”孫有才一驚,伸手欲扶。
“郎君,”阿芸的聲音因緊張而顫抖,卻異常清晰,“求您帶我們走吧……我能洗衣做飯,什麼粗活都能乾,您給我口飯吃就行。我妹妹雖然十歲,會識文斷字,也會算賬……我們什麼都願意做,求您彆丟下我們……”
孫有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我……帶不了任何人離開這兒。”他偏過頭,避開那雙灼人的眼睛,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你們的好日子,要靠你們自己去爭。”
“郎君,我們……”
“彆再說了。”孫有才抬手,果斷地截住了她的話頭,“拿著鐲子,走吧。這才是最實在的路。”
短暫的寂靜中,隻剩下燈花劈啪作響。忽然,身後傳來衣料窸窣滑落的細微聲響。
孫有才下意識回頭,瞳孔驟然一縮——僧袍已滑落在地,阿芸單薄的身軀在昏黃燈光下微微顫抖,那件洗舊的肚兜裹著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是一種近乎殘忍的、不合時宜的呈現。
“郎君……莫嫌妾身臟。”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望郎君憐惜。”
孫有才猛地背過身去,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胸口因怒氣與酸楚而起伏。“把衣服穿上!”他的聲音嚴厲起來,“我和那些人不一樣!”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他明白,這並非不知羞恥,而是她所能想到的、換取庇護的唯一“本錢”。在這吃人的地方,貞潔與尊嚴,從來都是最廉價的東西。
沉默片刻,他的語氣緩和下來,帶著深深的疲憊:“罷了。你既然來了,今晚就睡在這裡。”
他走到門邊,推開房門,夜風湧入,吹散了屋內令人窒息的氛圍。他沒有再看她,隻是望著院中清冷的月色,說道:“讓你身邊的人知道你在我房裡過夜,他們就不敢輕易打那三個鐲子的主意了。這,或許是我眼下唯一能給你的庇護。”
說完,他反手帶上門,倚著廊下的柱子緩緩坐下。
月光如水,卻洗不儘心頭的沉重。他抬頭望著那輪明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這個時代,給予希望有時比給予絕望更顯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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