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儀器低鳴的混合氣味,冰冷,恒定,一如記憶中那個破碎的角落。我坐在硬邦邦的檢查椅上,看著阿哲在布滿複雜基因序列圖的巨大顯示屏前忙碌。他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舞,快得隻剩殘影,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如鷹,緊緊捕捉著每一個流動的數據節點。
鄭銳靠在我旁邊的金屬牆壁上,雙臂環抱,沉默得像一尊雕像。自那天車禍後,他那句石破天驚的“我們還有一個弟弟?”像一道無形的裂痕,橫亙在我們之間。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變得更加沉默,更加警惕,耳後那道詭異的疤痕被創可貼仔細遮蓋,仿佛那樣就能封存住所有不堪回首的秘密。
而今天,我們在這裡,試圖尋找一個答案。
“快了,就快了……”阿哲喃喃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與他平日裡那種玩世不恭的調調截然不同。他是鄭銳能找到的、最頂尖也是最能保守秘密的基因破譯者,一個遊離在規則之外的奇才。
屏幕上,代表我基因序列的螺旋光帶被層層剝離、放大,無數閃爍著微光的標記點被逐一分析、比對。那感覺,像是在被活體解剖,每一寸隱私都被攤開在冰冷的電子顯微鏡下。
“你們的猜測沒錯,”阿哲頭也不回,語速極快,“林晞的能力波動,源頭確實不在常規的基因表達區。它被巧妙地……‘嫁接’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鄭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嫁接?”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乾。
“看這裡,”阿哲猛地敲擊了一個按鍵,屏幕中央,一段呈現出異常活躍狀態的神經束影像被高亮標記出來,它的結構與我自身的神經元緊密纏繞,卻又涇渭分明,像是兩種不同質地的藤蔓強行擰在了一起,“這段神經束的基因編碼序列,與你的本體存在微小的、但絕對不屬於自然變異範疇的差異。它的活躍模式,它的能量共振頻率……全都指向一個結論。”
他轉過身,鏡片後的目光灼灼,一字一頓地宣布:
“能力來自人工植入的‘記憶神經元’!”
寂靜。
實驗室裡隻剩下機器散熱風扇低沉的嗡鳴。
人工……植入?
記憶……神經元?
這幾個字像冰錐,狠狠鑿進我的顱骨,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我一直以為,這不受控製的能力,這能窺見他人記憶碎片的天賦(或者說詛咒),是某種與生俱來的變異,是刻在我自身基因裡的烙印。
可現在,有人告訴我,它是被“植入”的。
像安裝一個軟件,像移植一個器官。
“什麼意思?”鄭銳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壓抑的風暴。
“意思就是,”阿哲推了推眼鏡,語氣恢複了部分冷靜,但眼中的興奮未退,“林晞的能力,並非源於她自身的潛能覺醒。而是有人,通過某種極其精尖的生物神經技術,將一段或者說多段承載著特殊‘記憶’和‘功能’的外源性神經元組織,植入了她的大腦特定區域。這些‘記憶神經元’就像預設好的程序,一旦被激活——可能是受到強烈情緒衝擊,也可能是某種特定頻率的引導——就會釋放它們所攜帶的‘記憶包’和‘能力模型’,直接影響甚至覆蓋宿主本身的認知和行為。”
他指向屏幕上那段異常活躍的神經束:“它們就像寄生體,或者說,像一套強加的‘外掛係統’。林晞感受到的,她使用的‘能力’,其源頭,很可能並非她自己的精神力,而是這些神經元原主人留下的……遺產。”
我的呼吸停滯了。
眼前閃過車禍瞬間湧入的冰冷記憶——低矮的視角,奔跑的喘息,金屬的刮擦聲,還有那三個在角落緊緊相擁的孩子……鄭銳驚駭的臉,他耳後流血的疤痕……
還有更早之前,那些不受控製湧入腦海的、屬於陌生人或身邊人的記憶碎片,那些紛亂的情緒,那些不屬於我的痛苦和歡欣……
所以……
我猛地抬起手,指尖不受控製地顫抖著,輕輕觸摸自己的太陽穴。那裡,皮膚之下,是溫熱的血肉和堅硬的顱骨。而在更深處,在那片掌管著“我”之所以為“我”的領域裡,竟然埋藏著不屬於我的東西。
彆人的記憶?
彆人的情感?
彆人的……人生?
一種強烈的異物感攫住了我,伴隨著翻江倒海的惡心。我不是我?我所經曆的那些感同身受,那些無法分辨來源的悲喜,都隻是……一段段被設定好的程序回放?
“所以……”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裡擠出來,“我感受到的那些……那些冰冷的實驗室,那些孩子……那些……那些恐懼和絕望……”我看向鄭銳,他臉色蒼白,嘴唇緊抿,避開了我的目光,“都是彆人的記憶?”
阿哲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從現有數據模型反推,這是可能性最高的解釋。你‘讀取’他人記憶的能力本身,可能就來源於這段植入神經元所攜帶的功能。而你‘失控’時看到的特定場景——比如你提到的實驗室和孩子們——極有可能,是這段外源神經元自身攜帶的、屬於其原主人的……深刻記憶烙印。”
他頓了頓,補充道:“就像一段無法被格式化的底層數據,當你的精神與這些神經元高度同步時,它們就會強製播放。”
強製播放……
所以,那不是我潛意識的投射,不是我精神分裂的幻覺。
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屬於另一個靈魂的,血淋淋的過去。
而那過去,顯然與鄭銳,與那個“失蹤的弟弟”,有著千絲萬縷、無法割斷的聯係。鄭銳的反應,就是最直接的證明。
“是誰?”鄭銳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近乎危險的平靜,“誰植入的?目的是什麼?”
阿哲搖了搖頭,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植入技術非常高明,幾乎與原生神經組織完美融合,不留痕跡。來源……無法追溯。至於目的……”他看向我,眼神複雜,“製造一個擁有特定‘記憶讀取’能力的……容器?或者,是為了封存某些他們不想讓世人知道,卻又舍不得徹底銷毀的記憶?可能性太多了。但這絕對是一項龐大、精密且……毫無人性的計劃。”
容器。
這個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我最後的防線。
我隻是一個容器。
一個承載著他人記憶和能力的……容器。
那“林晞”是誰?我這二十多年的人生,我的喜怒哀樂,我的愛恨情仇,難道都隻是建立在一堆被強行塞入的、不屬於我的零件之上的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