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更深層、更虛無的冰冷氣息,那是記憶被抽取、被編碼時特有的味道。林晞躺在純白色的實驗艙內,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視野裡最後的光是頭頂那圈幽藍的掃描環,正無聲地旋轉,像一隻攫取靈魂的機械眼。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能感覺到,那些構成“林晞”這個存在的基石,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撬動、剝離。與鄭銳在訓練場上第一次交手時,對方眼中那份不服輸的倔強;深夜實驗室裡,兩人分享一杯咖啡,討論數據模型時的心照不宣;還有……還有那次任務歸來,他帶著傷,鄭銳一言不發地替他包紮,指尖的溫度透過繃帶,灼燙了皮膚……這些畫麵,這些感覺,正變得模糊,像被水浸透的墨跡,邊緣暈開,內容消散。
他不能忘。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些被篡改、被蒙蔽的億萬雙眼睛。
耳畔似乎還回蕩著局長那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林晞,為了‘新紀元’的穩定,個體的記憶是可以被優化的。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交出它們,這是為了全人類。”
為了“新紀元”?多麼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個由全球統一管理局推行的“記憶淨化”工程,美其名曰消除導致衝突和痛苦的負麵記憶,構建和諧大同社會。可實際上呢?他們係統地刪除了人類曆史上所有的反抗、不公、犧牲與真相。戰爭變成了“資源優化衝突”,鎮壓被美化為“秩序維護”,所有質疑的聲音都在出現前就被扼殺在記憶的搖籃裡。人們活在一種被精心修剪過的、蒼白的幸福裡,如同溫室裡不見風雨的花朵,忘記了天空之外還有雷霆。
而林晞,作為管理局首席記憶架構師,曾是這把“修剪刀”最鋒利的刃。他擁有罕見的、能直接乾預和提取記憶序列的腦波同調能力。正是他,協助局長建立了覆蓋全球的記憶錨點網絡,也是他,在一次次的“淨化”任務中,親手將無數人珍貴的、哪怕帶著痛苦的真相,從他們的腦海裡剝離、封存。
直到他在一次針對“曆史遺存抵抗組織”的深度淨化行動中,意外觸碰到了一份被加密的核心記憶碎片。那碎片裡,不是管理局宣傳的暴徒的瘋狂,而是大篡改初期,軍隊向手無寸鐵的抗議人群開火的清晰畫麵,是局長站在指揮車裡,麵無表情下達指令的側臉。同時碎片裡還有一段來自早期抵抗組織領袖的遺言:“記憶即自由,遺忘即奴役。”
那一刻,他賴以生存的世界觀轟然倒塌。他意識到,自己不是救世主,而是扼殺自由的幫凶。
從那時起,一個計劃在他心中悄然成型。他利用職務之便,在龐大的記憶數據庫底層,植入了一個隱藏極深的指令程序。他將所有被封存的、未被徹底銷毀的原始記憶數據,包括他自己的全部實驗記錄和真相認知,都編織進了這個最終的觸發式指令裡。他將其命名為——“回聲”。
啟動“回聲”的鑰匙,就是他自身記憶被徹底清除的臨界點。當他作為“知情者林晞”即將不複存在時,這份被壓抑的、屬於全人類的真實過去,將如同掙脫堤壩的洪水,沿著全球記憶網絡,逆向衝擊,覆蓋掉管理局精心編織的虛假記憶圖層。
現在,臨界點到了。
他能感覺到自我正在溶解,像一顆投入熱水的方糖。最後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
就是……現在……
他的指尖,在實驗艙內部一個絕對隱秘的感應區,用儘最後一絲氣力,勾勒出一個複雜的符號。沒有聲音,沒有光效,但在那無形的、連接著全球人類意識的數據洪流中,一道無聲的驚雷炸響了。
“回聲”,啟動。
鄭銳靠在觀察室的牆壁上,透過單向玻璃,看著實驗艙內林晞逐漸失去血色的臉。他的拳頭在身側緊握,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能勉強壓製住衝進去阻止一切的衝動。
他是林晞的“錨”,負責在林晞進行高強度記憶操作時穩定其精神狀態,必要時,也是執行強製措施的保障。局裡是這麼說的。他們告訴他,這次最終淨化是為了讓林晞從長期接觸負麵記憶的創傷中徹底解脫,是為了他好。
可鄭銳不信。他了解林晞,比了解自己更甚。他見過林晞在完成“淨化”任務後,獨自一人在洗手間裡乾嘔的樣子;見過他深夜對著星空發呆,眼中是化不開的迷茫和負罪感。林晞曾不止一次地對他低語:“鄭銳,我們做的真的是對的嗎?如果連痛苦都能被刪除,那快樂又算什麼?”
他無法回答。他的職責是服從,是保護林晞的人身安全,而不是質疑管理局的決策。但這一次,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悸。局長親自督陣,實驗室的安保等級提升至最高,所有流程都透著一股不尋常的急迫和……隱秘。仿佛他們要抹去的,不僅僅是林晞的記憶,還有某種更重要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股毫無征兆的、劇烈的刺痛感猛地攥住了他的大腦。
“呃啊!”
他悶哼一聲,扶住額頭,眼前瞬間閃過無數混亂、破碎的畫麵。不是他的記憶!是硝煙的味道,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是人群絕望的哭喊,是冰冷的槍口噴射出的火焰……一個威嚴的聲音在宣讀著什麼“聯合宣言”,背景卻是軍隊在推進……緊接著,是林晞的臉,年輕的林晞,在某個他從未見過的場景裡,正將一份加密文件遞給他,眼神決絕,嘴唇翕動,似乎在說:“記住……”
更多的畫麵、聲音、氣味、觸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衝進他的意識。被宣布為“意外”的重大事故現場,其實是人為的破壞;被歌頌為“英雄”的官員,私下裡進行著肮臟的交易;那些在教科書上被定性為“社會優化必要代價”的事件,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以及,關於“記憶淨化”工程本身的起源——它並非為了消除痛苦,而是為了鞏固權力,扼殺反抗。
全球統一管理局,這個被視為人類救世主的存在,其光輝的形象在瞬間崩塌,顯露出底下權謀與控製的冰冷基石。
“不……這不可能……”鄭銳踉蹌一步,大腦被這海量的、突如其來的真實衝擊得幾乎要炸開。
觀察室裡的其他工作人員也同時發出了驚叫和痛苦的**,有人抱頭蹲下,有人茫然四顧,有人開始失控地尖叫。顯然,不止他一個人接收到了這恐怖的“真相洪流”。
混亂中,鄭銳猛地抬頭看向實驗艙。林晞!是林晞做的!他瞬間明白了。那個指令,那個他用自我毀滅為代價啟動的最終指令!
他不再猶豫,一拳砸碎了觀察室與實驗艙之間的緊急通道門鎖,衝了進去。實驗艙的指示燈已經大部分變成了代表任務完成的綠色,但林晞的生命體征監測儀卻顯示著危險的微弱曲線。他一把扯開艙門連接線,將那個輕得仿佛沒有重量的身體抱了出來。
林晞雙眼緊閉,呼吸微弱,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他徹底遺忘了,遺忘了真相,遺忘了計劃,也遺忘了他鄭銳。但他成功了,他以自身的消亡為代價,將記憶還給了全世界。
鄭銳緊緊抱著他,感受著那微弱的體溫,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他抬起頭,透過觀察窗,看向主控室的方向。那裡,局長原本沉穩的身影,此刻正被慌亂的工作人員包圍,那張總是帶著溫和假麵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惶和難以置信的憤怒。
外麵,隱隱傳來了喧嘩聲,起初是零星的,然後迅速彙聚成浪潮。那是被篡改、被蒙蔽了數年、數十年的人們,在驟然得知真相後,爆發出的震驚、憤怒和被背叛的痛苦。
局長完了。“新紀元”的謊言,完了。
鄭銳低下頭,嘴唇貼近林晞冰涼的耳廓,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溫柔,輕輕地說:
“該醒了。”
不是對懷中昏迷的人說,而是對這個世界,對所有剛剛從漫長謊言中蘇醒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