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胎碾過最後一段水泥路,在坑窪不平的碎石路上顛簸了幾下,終於徹底停住。
陳峰拉上手刹,熄了火。“到了。”
蘇清顏推開車門,一股與滬市截然不同的空氣撲麵而來。那不是都市裡摻雜著尾氣和工業塵埃的乾燥氣息,而是濕潤的、厚重的,飽含著水汽、泥土腐爛的芬芳、遠處炊煙裡柴火味,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草藥清苦。它無孔不入,瞬間浸透了她的衣衫和肺葉,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原始力量。
她抬眼望去。
小鎮被籠罩在黔東南特有的、水汽氤氳的薄暮裡。一條清澈見底、水聲潺潺的溪流穿鎮而過,幾座有著繁複飛簷和廊柱的風雨橋橫跨其上,連接著兩岸。溪流兩旁,是層層疊疊、依山而建的吊腳樓,黑瓦木牆,曆經風雨衝刷呈現出深沉的色澤,像一群棲息在山坡上的巨鳥,沉默地俯瞰著闖入者。
聲音也是陌生的。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隻有溪流的淺唱、不知名鳥類的啼鳴、偶爾傳來的犬吠,以及某種若有若無的、像是山風穿過林梢的低語。一切都慢了下來,沉了下來,與她習慣了的高速運轉的都市節奏格格不入,讓她產生了一種輕微的失重感,仿佛踏入了另一個時空。
“跟我來。”陳峰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觀察。他拎著簡單的行李,引著她走向一棟位置稍高、看起來較新的吊腳樓。這棟樓顯然被改造過,外部保留了傳統樣式,但窗戶換成了堅固的合金玻璃,門口裝著不起眼的監控攝像頭。
內部則是另一番景象。現代化的辦公設備、通訊器材、發電機組一應俱全,與古樸的外形形成尖銳對比。幾個穿著便裝但行動乾練的特案組成員正在忙碌,看到他們進來,隻是點頭示意,眼神裡帶著審視,尤其是對蘇清顏。
“這裡是臨時指揮部。”陳峰簡單介紹,“小鎮是交通樞紐,周邊十幾個苗寨的人都會來這裡趕集、交易。那三位受害者,行程記錄都顯示他們在此停留過,至少一夜。”
蘇清顏放下行李,走到窗前。從這裡可以俯瞰大半個小鎮和蜿蜒進深山的土路。“也就是說,如果這裡真是中轉站,那麼‘加工’或者‘下蠱’的地點,可能就在這鎮上,或者……”她望向雲霧繚繞的深山,“更深的山裡。”
陳峰沒有否認。“休息一下,一小時後我們出去走走,熟悉環境。”
一小時後,蘇清顏換了身輕便的戶外服裝,走下了吊腳樓。陳峰跟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小鎮的青石板路濕滑,兩旁是各式各樣的店鋪,賣著山貨、草藥、銀飾和土布。當地人穿著或傳統或改良的苗族服飾,色彩斑斕,與遊客的衝鋒衣形成鮮明對比。他們對蘇清顏這個陌生麵孔投來目光,那目光裡沒有都市常見的好奇,而是一種深沉的、帶著掂量和距離感的平靜。
蘇清顏在一個賣草藥的攤子前停下,攤主是一位臉上布滿皺紋的老阿婆。
“阿婆,請問這種草藥是做什麼用的?”蘇清顏指著一種形狀奇特的乾枯根莖,用儘量溫和的語氣問。
老阿婆抬起渾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用生硬的漢語回答:“治風濕,止痛。”
蘇清顏拿起一根,湊近聞了聞,有股辛辣氣。“那……您聽說過一種……嗯,讓人身體變得像蠟一樣的東西嗎?”她謹慎地選擇著措辭。
“蠟?”老阿婆的眼神瞬間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驚懼和排斥的銳利。她一把奪回蘇清顏手中的草藥,連連擺手,聲音也變得急促:“不曉得!不曉得!沒聽過!你走,你走!”
周圍的幾個攤主和行人也停下了動作,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蘇清顏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清顏頓了頓,又嘗試問道:“或者……‘蠱’?您知道……”
“蠱”字剛出口,像是一滴冷水落入了滾油鍋。
老阿婆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飛快地收拾起攤子,嘴裡用苗語急促地念叨著什麼,不再看她一眼。旁邊一個賣銀飾的中年男人冷哼一聲,彆過頭去。就連不遠處幾個玩耍的孩子,也被大人迅速拉回了屋裡。
一種無形的、冰冷的牆壁瞬間立了起來。
蘇清顏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從門窗後、從街角射來的目光,警惕,疏遠,甚至帶著一絲……警告。這不是簡單的排外,這是一種針對特定話題的、默契的、堅冰般的集體沉默。
她又嘗試問了兩個路人,結果如出一轍。隻要不觸及那些敏感詞,他們尚且可以簡單交流,一旦涉及“蠟像”、“蠱”,立刻噤若寒蟬。
晚餐是在指揮部吃的,簡單的自熱食品。蘇清顏吃得很快,腦子裡還在回放下午的場景。
“他們不是不知道,”她放下筷子,對陳峰說,語氣肯定,“他們是恐懼。那種反應,是源於深刻的恐懼。他們在害怕某個具體的東西,或者……某個人。”
陳峰喝了一口水,默認了她的判斷。“這裡的人相信萬物有靈,也相信有些力量不容窺探。規矩和外界不一樣。有些界限,不能越。”
“恐懼會滋生秘密,而秘密往往掩蓋著真相。”蘇清顏眼神銳利,“越是這樣,越說明我們找對了方向。”
夜幕徹底降臨,山林吞噬了最後一絲天光,小鎮亮起了零星的燈火,在濃重的黑暗中顯得微弱而孤獨。
蘇清顏獨自走上吊腳樓的室外走廊,倚著欄杆。山裡的夜風帶著沁人的涼意,吹拂著她的發絲。溪流的聲音在夜晚變得更加清晰。遠處深沉的墨色山巒裡,能看到幾點微弱的、移動的火光,像是巡夜人的燈籠,又像是彆的什麼。
她極佳的視力適應了黑暗後,似乎能捕捉到更遠處、更深的山林裡,那些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的陰影中,有細微的反光。
那不是野獸的眼睛。
是一種更沉靜、更持久的……注視。
仿佛在那片孕育了無數傳說、彌漫著草藥與神秘氣息的浩瀚山林深處,有無數雙眼睛,正沉默地、冰冷地穿透黑暗,注視著這棟亮著燈的小樓,注視著她這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
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一種混合著挑戰欲和本能警惕的情緒在胸中湧動。
這趟苗疆之行,注定不會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