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驅散了夜半蠱聲帶來的陰霾,卻驅不散蘇清顏心頭的凝重。銀狼無聲無息的警告像一根細刺,紮在肉裡,不致命,卻時刻提醒著她所處的險境和對方的莫測手段。硬碰硬,顯然行不通。那個男人是這片山林規則的化身,在他的地盤上與他正麵衝突,無異於以卵擊石。
她需要改變策略。
早餐時,她對陳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們需要情報,關於九黎寨內部的情報。不能再像無頭蒼蠅一樣,也不能指望官方施壓能敲開那扇門。”
陳峰看著她依舊略顯蒼白但眼神異常清亮的臉色,點了點頭:“你想怎麼做?”
“從基礎做起。”蘇清顏放下筷子,“既然他們對‘蠱’和‘秘密’如此敏感,那我們就不問。我們去學,去看,去聽。”
這一天,蘇清顏的身影頻繁出現在小鎮的市集和幾家口碑不錯的苗醫館裡。她換下了便於行動的戶外裝,穿了一身更顯隨和的便裝,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與謙遜。
在集市上,她不再打聽深山秘聞,而是流連於各個草藥攤前,虛心向攤主請教各種草藥的本地名稱、習性和尋常用途。她買下了大量常見的、以及一些看起來頗為奇特的乾濕草藥,出手闊綽,態度誠懇。
在最有名的那家苗醫館——“百草堂”,她拜訪了坐館的老苗醫,一位名叫吳桑的七旬老人,據說其祖上世代行醫,在這一帶頗有聲望。
“吳老,聽說您對苗藥理解精深,我對此很感興趣,想跟您學習學習。”蘇清顏的態度放得很低,將自己擺在求學者的位置。
吳桑老人頭發花白,精神卻矍鑠,眼神通透。他打量了蘇清顏幾眼,對於這個前幾天剛用“科學”手段破了客棧疑案的外來女子,他顯然有所耳聞。起初,他態度平淡,甚至帶著幾分審視,隻是敷衍地介紹了幾種最普通的清熱解毒草藥。
但蘇清顏並未氣餒。她拿起一味吳老剛介紹的、名為“地星膽”的草藥,仔細看了看其根莖斷麵,又湊近聞了聞氣味。
“吳老,”她抬起頭,眼神專注,“這‘地星膽’,按您所說,性苦寒,清熱解毒,瀉火消腫。根據它的氣味和斷麵氧化特征,我推測其主要活性成分可能富含萜類化合物和生物堿,比如類似黃連素和小檗堿的結構,這類成分確實具有良好的抗菌抗炎作用,尤其對腸道感染和部分皮膚炎症可能效果顯著。”
吳桑老人準備去拿煙筒的手頓住了。他渾濁卻銳利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聚焦在蘇清顏臉上,裡麵閃過一絲驚訝。她說的那些“萜類”、“生物堿”、“黃連素”,他並不完全懂,但她對藥性的推斷,竟然與他祖輩相傳的經驗和自身數十年的實踐體會,八九不離十!
這不再是門外漢的好奇,這是內行人的交流。
老人的態度明顯緩和了許多。他重新坐下,示意蘇清顏也坐,開始更認真地講解起來。從草藥的采摘時節、炮製方法,到不同藥材的配伍禁忌,君臣佐使的原理。
蘇清顏聽得極其認真,不時提出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往往能切中要害,甚至能引發出一些吳老自己也未曾深入思考過的細節。她也會適時地補充一些現代藥理學的研究成果,與老人的經驗相互印證。
比如,當吳老提到一種名為“七葉一枝花”的草藥對治療蛇毒有奇效時,蘇清顏便補充道:“現代研究確實從這種植物中分離出了多種具有神經毒性和細胞毒性的甾體皂苷,它們能特異性地作用於神經肌肉接頭,或許正是其解蛇毒的原理所在,當然,劑量需要極其精準。”
一老一少,一個憑借千年傳承的經驗,一個依靠現代科學的解析,竟然在某種程度上找到了共通的語言。棚屋裡彌漫著草藥的清香,兩人之間的氣氛也從最初的疏離,變得融洽甚至熱絡起來。
期間,也有其他本地人來看病或抓藥,看到吳老與蘇清顏相談甚歡,臉上都露出詫異的神情。吳老在這一帶的威望很高,能得他如此對待,這個外來女人的形象在眾人心中又悄然發生了變化。那些目光中的排斥和警惕,漸漸被一種混雜著好奇和初步認可的東西所取代。
交談間隙,蘇清顏狀似無意地感歎:“苗醫苗藥博大精深,可惜很多深奧的東西,怕是我們外人難以接觸到精髓了。”
吳老正在碾藥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眼皮看了蘇清顏一眼,目光深邃,似乎看穿了她的試探,但又沒有點破。他沉默地砸了幾下藥杵,才仿佛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老祖宗的東西,是好。但寨子也不是鐵板一塊嘍。年輕人,心野了,總想著看看外麵的世界……山裡關不住嘍。”
他這話說得含糊,聲音也低,仿佛隻是隨口一句感慨。但聽在蘇清顏耳中,卻如同驚雷!
九黎寨並非鐵板一塊!寨中年輕一代,對外界抱有好奇!
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突破口!
她強壓下心頭的激動,沒有繼續追問,而是順著吳老的話,又將話題引回到了草藥配伍上,仿佛剛才那句隻是過耳清風。
傍晚時分,蘇清顏帶著滿滿的收獲和幾包吳老贈送的藥材,告辭離開。
她回到指揮部,立刻將這一關鍵信息分享給了陳峰。
“年輕一代?”陳峰眼中精光一閃,“這確實是個方向。如果能有寨子裡的人作為內應,或者至少提供一些信息,局麵將完全不同。”
他立刻吩咐手下:“加派人手,重點留意近期從九黎寨方向來鎮上的人,特彆是年輕人。注意他們的言行,看看有沒有可能接觸的目標。”
特案組的效率很高。僅僅過了一天,負責外圍監視的隊員就傳回了消息。
“陳隊,蘇法醫,有發現。”一名隊員拿著望遠鏡觀察記錄彙報,“今天上午,有一行三人從西南山路來到鎮上采買,看服飾和舉止,應該是九黎寨的人。其中有一個女孩,年紀大概十五六歲,對鎮上的東西非常好奇,尤其是……那些小電器和飾品店。”
“女孩?”蘇清顏立刻追問,“能確認身份嗎?”
隊員調出了一張用長焦鏡頭拍攝的、有些模糊但尚能辨認的照片。照片上,一個穿著深色苗服、身形嬌小的少女正站在一個賣電子音樂的卡通掛件攤前,側著臉,眼神亮晶晶地盯著那些閃爍的小玩意。她的脖頸上戴著一個造型奇特的銀項圈,項圈正中,似乎鑲嵌著一顆深色的、不反光的石頭。
“我們對比了之前零散收集到的信息,”隊員補充道,“基本可以確定,她就是銀狼的妹妹,名叫阿雅。寨子裡的人對她看護得很緊,但她的確是對外界事物好奇心最重的一個。”
蘇清顏的目光緊緊鎖定在照片上那個少女的臉上。那是一種未經世事、對新鮮事物充滿純粹好奇的眼神,與這片土地上普遍存在的沉鬱和戒備格格不入。
阿雅。銀狼的妹妹。
一個身處權力和秘密中心,卻又渴望窺探外部世界的少女。
蘇清顏的指尖在照片上輕輕敲擊著,腦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個新的計劃輪廓。堅毅的嘴角,微微向上揚起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
不與銀狼正麵衝突。
尋找寨子內部的“缺口”。
而現在,這個“缺口”,似乎已經自己露出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