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四十多歲的莊稼漢,一個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的男人,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
在這片他耕耘了半輩子的土地上,嚎啕大哭。
淚水混著汗水,從他那飽經風霜的臉頰上滾滾而下。
那是喜悅的淚,是激動的淚,是壓抑了十幾年,終於看到希望的淚!
文曲星!
他的兒子,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啊!
什麼陸明文,什麼縣學裡的讀書人,在自己兒子這神仙般的本事麵前,又算得了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鐮刀,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然後鄭重地塞到陸明淵手裡。
不,他隨即又搶了回來。
“不,你不能乾這個!你的手,是用來拿筆的!不是用來拿鐮刀的!”
他語無倫次,拉著陸明淵就往回走。
“走!回家!爹不累!爹一點都不累!爹現在渾身都是勁兒!這些活,爹一個人就能乾完!”
“你快回去,回去看書!不,彆看《孟子》了,爹明天就去縣城,把那些帕子賣了,給你買新書!”
“買全套的!買最好的!”
他興奮得滿臉通紅。
陸明淵被父親推上田埂。
而陸從文仿佛喝醉了酒般回到田地裡,嘴裡顛三倒四地念叨著“文曲星”、“祖宗顯靈”之類的話。
他不再讓陸明淵碰一下鐮刀,甚至不讓他彎一下腰。
他自己像是換了個人,揮舞鐮刀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
陸明淵沒有再爭,他隻是默默地跟在後麵,將割倒的稻子一把把抱起,整齊地碼放在田埂上。
父子二人,一個瘋魔般地割,一個沉靜地收。
硬是在日頭偏西之前,將剩下那一大片稻田收拾得乾乾淨淨。
金黃的稻穀堆在騾車上,高高聳起,像一座小山。
……
陸從文牽著那頭老騾,走在前麵,腳步輕快得仿佛能飛起來。
陸明淵跟在車旁,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投射在鄉間的小路上,一前一後,一高一矮,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
村口,老槐樹下,又聚攏了些歇工的村人。
他們大多是扛著鋤頭,滿身疲憊,準備回家吃飯。
當看到陸從文那輛滿載而歸的騾車時,臉上都露出了幾分羨慕。
“從文,可以啊,今年收成不錯。”
一個黑瘦的漢子笑著打招呼。
“那是自然。”
陸從文咧著嘴,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臉龐上格外顯眼。
這時,有人眼尖,看到了跟在騾車旁的陸明淵,不由得咦了一聲。
“從文家的,你家明淵不是在屋裡用功嗎?這才一天,怎麼就跟著你下地了?”
“莫不是吃不了讀書的苦,想通了?”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善意的哄笑聲。
在他們看來,讀書是天大的事,也是天大的難事。
陸家莊能出一個在縣學念書的陸明文,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至於這個陸明淵,早前不就試過了嗎?不是那塊料。
如今裝模作樣一天,就打回原形,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彆這麼說孩子,”另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勸道。
“讀不進去就算了,不是那塊料,強求也沒用。回來跟你學種地,將來也是個好莊稼把式。”
若是換做今天之前,陸從文聽到這些話,怕是隻能低著頭,尷尬地賠笑。
但今天,他不一樣了。
他非但沒有絲毫窘迫,反而將胸膛挺得更高,聲音洪亮。
“你們懂個啥!”
“我兒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本厚厚的《孟子》,一天!就一天!全都背下來了!一個字不差!”
“他是看書看完了,心疼我這個當爹的一個人在地裡受累,才出來幫忙的!”
“我兒子是讀書的好苗子,更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這番話,說得是擲地有聲,慷慨激昂。
然而,老槐樹下的村人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比剛才更響亮的笑聲。
“哈哈哈,從文,你這是高興糊塗了吧?”
“就是,一天背完一本《孟子》?縣學裡的秀才老爺也不敢這麼說大話啊!”
“行了行了,知道你心疼兒子,想給孩子臉上貼金,咱們都懂,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