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安離去後,柔儀殿內重歸寂靜。那絲若有若無的甜香,似乎也隨著殿門的合攏而悄然隱匿,隻剩下冷香清冽,縈繞在梁柱之間。
柴貴妃依舊端坐著,指尖無意識地在扶手的螺鈿鑲嵌上輕輕劃動。袖中那枚刻著“恕”字的玉牌,像一塊冰,貼著肌膚,寒意絲絲縷縷滲入血脈。
吳家。
這個名字,早已被東京汴梁的繁華與喧囂淹沒多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散儘,便再無聲息。可偏偏,就在她即將落下第十七枚棋子的時候,又被柴安這懵懂無知的一撞,給攪動了起來。
吳推官。那個當年依附權貴,在父親遭人構陷時落井下石,呈上那封關鍵“證詞”的吳推官。若非他那看似公允實則惡毒的指證,父親或許不至於那般快地……柴貴妃的指尖猛地收緊,螺鈸尖銳的邊緣幾乎要刺破指腹。
她緩緩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將那驟然翻湧上來的、帶著血腥氣的舊憶強行壓回心底最深的角落。再睜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沉靜的深潭,不起微瀾。
“來人。”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至殿外。
一名身著青色宮裝、年約三十許的女官應聲而入,垂首恭立。這是她的心腹,名喚錦書,入宮便跟著她,至今已有十載。
“娘娘有何吩咐?”
“去查一查,”柴貴妃的聲音平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近日京中,可有吳姓人家遷回,或是舊族子弟入京走動。不必大張旗鼓,仔細些。”
錦書眼神微動,卻未多問一句,隻恭敬應道:“是,奴婢明白。”
錦書退下後,柴貴妃才覺出幾分真實的疲憊,從骨髓深處透出來。她扶著椅背站起身,慢慢踱到窗邊。窗外庭院裡,幾株晚開的玉蘭亭亭玉立,花瓣肥碩潔白,在日漸熾烈的陽光下,邊緣微微卷起,透出一種頹唐的華麗。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春夏之交的午後,她還不是貴妃,隻是柴家待字閨中的嫡長女。父親尚在,家門雖不顯赫,卻也和睦安寧。她坐在廊下繡花,母親在一旁輕聲細語地囑咐她日後為人妻、為人媳的道理。那時,空氣裡彌漫的是花香和草木清氣,而非這無處不在、用以鎮定寧神的冷香。
變故來得太快,如同驟雨傾盆。父親的罪名,家族的傾頹,母親一夜白了的頭發,還有那些昔日笑臉相迎、轉眼便冷眼相對的所謂親朋……她被迫迅速長大,看清這世態炎涼,人心鬼蜮。
然後,便是入宮。
這深宮,是牢籠,亦是棋盤。她小心翼翼地落下每一步,用溫婉賢德做麵具,用子嗣綿延做盾牌,更用那無人知曉的、藏在暗格裡的十七枚玉牌,做她複仇的刀。
每一個孩子的到來,都伴隨著一個名字的選定,都指向一段必須清算的過往。元、亨、利、貞……那些早夭的孩兒,是他們命薄,也是她這個做母親的,用他們祭了這漫漫長路。華、安、寧、康……謙、遜、恭、謹……還有如今的“恕”。
“恕”?她心中冷笑。這世間,有些罪過,如何能恕?
腳步聲再次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是錦書去而複返,手中捧著一本薄薄的冊子。
“娘娘,”錦書將冊子呈上,低聲道,“尚寢局送了本月各宮用度的錄副過來,請您過目。”
柴貴妃接過,隨手翻開。冊子上記錄著各宮份例的領取、額外開支,瑣碎而詳儘。她的目光一行行掃過,如同過往的千百次一樣,平靜無波。直到翻至某一頁,指尖微微一頓。
那是記錄著低等嬪妃和宮中年老無依的淑人、郡君們用度的一頁。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記錄著一位居住在宮苑邊緣“靜思堂”的老淑人,本月領了一份額外的冰片與朱砂。
靜思堂,吳淑人。
這位吳淑人,便是當年那位吳推官的親姐姐,因早年入宮,位份不高,又無子嗣,在宮中早已是被人遺忘的存在,如同一縷幽魂,依附在宮牆的陰影裡。柴貴妃入宮時,她便已是這般模樣,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冰片與朱砂……並非稀罕物,但出現在這位常年稱病、深居簡出的吳淑人用度記錄上,卻透著一絲不尋常。是舊疾複發,還是……另有用途?
柴貴妃合上冊子,遞給錦書,語氣淡然:“知道了,按舊例處置便是。”
錦書接過冊子,遲疑了一下,還是低聲道:“奴婢方才去打探時,聽負責采辦的小內侍提及,前幾日確實有人在打聽舊日吳推官府邸的所在,像是外地來的生麵孔。”
柴貴妃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抿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中,帶來一絲清醒。
“知道了。”她重複了一遍,目光投向窗外那株開得最盛的玉蘭,花瓣邊緣那抹頹唐的華麗,此刻看來,竟像極了乾涸的血跡。
“看來,這京城的水,又要渾了。”她極輕地說了一句,不知是說給錦書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殿外,日頭漸漸升高,蟬聲開始試探著響起,一聲比一聲急促,攪動著初夏午前沉悶的空氣。柔儀殿內,冷香依舊,卻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無聲無息間,悄然繃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