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議會……
辭去議長……
怎麼會?
那些人,怎麼敢?
龐萬裡呢?沐淵亭呢?京畿的駐軍呢?她手裡的那些“火器”呢?誰能逼她?誰敢逼她?
“……她人呢?”
陳慶之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那聲音乾澀、嘶啞,完全不像是從自己喉嚨裡發出來的。
弗拉保爾看著他,似乎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語氣裡,甚至帶上了一絲近乎敬佩的意味。
“她沒有留在京城。”
“她把象征最高權力的徽章,留在了議事廳。然後,一個人,一輛馬車,去了晏城。”
陳慶之緩緩吸了一口氣,胸中那股翻騰的驚怒與刺痛,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他重新抬起眼,目光已經恢複了清明。
他相信她。
無論她身在何處,是議長,還是總司令。
她總能化險為夷。
眼下,是他的戰場。他不能輸。
“大王的消息,果然靈通。”陳慶之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殿內的嘈雜。
他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溫潤的笑,仿佛剛才聽到的,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邊境傳聞。
弗拉米爾眯起眼,像一頭打量獵物的獅子,看著他拙劣的偽裝。
“前朝的餘孽,總像夏日的蚊蠅,嗡嗡作響,惹人煩躁,卻也無傷大雅。”
陳慶之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從容不迫:“至於兵敗……勝敗乃兵家常事。想必大王戎馬一生,比我更懂這個道理。”
他的目光,平靜地迎上弗拉米爾的審視。
“我主沐瑤,隻是覺得,有些債,需要親手去討。有些不聽話的刀,需要親自去磨。這並非被逼無奈,大王。這是她的意誌。”
他將“辭去議長”的羞辱,輕描淡寫地,扭轉成了一次主動的、充滿殺伐之氣的“親征”。
弗拉米爾臉上的玩味更濃了。他靠回榻上,重新拿起那隻牛角杯,讓侍從滿上。
“說得好聽。”他呷了一口酒,眼神輕蔑地在陳慶之身上掃來掃去:“一個外交部長,代表著一個內部分裂的國度,和一個……已經下野的統治者。陳慶之,你現在,還有什麼資格,或者說,還有什麼本錢,來跟我談這筆買賣?”
跟在陳慶之身後的副使,臉色已經一片煞白,手緊緊按在劍柄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陳慶之卻笑了。
他沒有看弗拉米爾,而是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懸掛的一副巨大的、用獸皮繪製的疆域圖前。
他的手指,輕輕點在滄州的位置,然後,緩緩劃過整個北方十八州。
“大王,在成為共和國的外交部長之前,我是滄州王。”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
“北境的風雪,認得我的旗幟。長城內外的關隘,聽過我的軍令。共和國的赤旗之所以能插遍北境十八州,是因為我,陳慶之,點頭了。”
他轉過身,直視著弗拉米爾。
“我手中的兵權,看似交出去了。但北境的糧倉,武庫,礦山,還有那些枕戈待旦的將士……他們認的,不是京城議事廳裡的一紙公文,而是我陳慶之這個人。”
“所以,無論京城裡是誰在掌權,無論南方的戰局如何。這都與我們的交易,沒有任何關係。”
“因為,與大王您做交易的,從來不是那個遙遠的共和國議會。”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回響。
“是我。以及我身後,整個北境。”
大殿裡,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滿臉嘲弄的天胡貴族,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弗拉米爾那隻把玩著短刀的手,也停了下來。
他看著眼前這個身形單薄,卻仿佛身後立著千軍萬馬的中原人,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審視。
這個看似溫潤如玉的男人,是在告訴他。
無論共和國的未來如何,他陳慶之,都是北境永遠的王。
一個穩定、強大、且手握重權的合作者。
這遠比一個虛無縹緲的“共和國”,更值得信賴。
許久,弗拉米爾扔掉了手裡的短刀。
“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站起身,發出一陣雷鳴般的狂笑。
他像一頭巨熊,走到陳慶之麵前,巨大的身影將陳慶之完全籠罩。
“好!說得好!”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陳慶之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幾乎能拍碎骨頭:“你們中原人,不全是會耍嘴皮子的軟蛋!”
陳慶之身形晃了晃,麵不改色。
弗拉米爾眼中的欣賞之色更濃。
“不過,我們天胡人,信奉的是拳頭。”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草原狼王的野性:“言語說得再漂亮,終究是風。隻有刀劍碰撞的聲音,才是最真實的。”
他轉過身,指向一直默然侍立的弗拉保爾。
“這是我的兒子,弗拉保爾。天胡草原上,年輕一輩中的第一勇士。”
弗拉保爾上前一步,向陳慶之行了一禮,那雙藍色的眸子裡,戰意升騰。
“你。”弗拉米爾指著陳慶之:“一個耍筆杆子的外交部長。”
他又指了指弗拉保爾:“一個草原上最鋒利的雄鷹。”
“我也不為難你。”
弗拉米爾從腰間解下一個鑲嵌著綠鬆石的香囊,丟給一旁的侍從。
“點上。”
“若你,能在他手下,撐過一炷香的時間。”
他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砸在地上。
“你所要的鋼材,火銃,還有通商關隘……我,弗拉米爾,全都答應你!”
“但你若輸了……”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你的腦袋,就要留下來,做我的酒杯!”
大殿內,一片嘩然。
所有天胡貴族都興奮地叫嚷起來,用天胡語高喊著王子的名字。
副使的臉,已經毫無血色,他衝上前來,低聲道:“部長,不可!這是羞辱!您是文臣,怎能……”
陳慶之抬起手,製止了他。
他看著弗拉米爾,又看了看一旁已經拔出彎刀的弗拉保爾。
他知道,這是最後的考驗。
天胡人崇拜強者。
隻有展現出足以與他們平等對話的力量,才能贏得真正的尊重。
他更知道,這一戰,他不能退。
為了她。
為了她在那座孤城裡,不必再腹背受敵。
陳慶之臉上,那溫潤的笑意,緩緩斂去。
他沒有說話。
隻是平靜地,解下了身上那件代表著共和國使臣身份的、嶄新的深青色雲錦官服。
他將官服仔細疊好,交給身後的副使。
然後,他緩緩抽出了副使腰間那柄再普通不過的佩劍。
“鏘——”
劍身出鞘,在火光下,映出一道清冷的寒芒。
他挽了一個劍花,劍尖斜指地麵,對著弗拉米爾,微微頷首。
動作行雲流水,是刻在骨子裡的世家風度,卻又帶著一股久經沙場的凜冽殺氣。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