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塵握著千裡鏡的手,指節微微泛白。
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大周軍隊內部的山頭主義、派係之爭,是他也深惡痛絕的頑疾。
可他心底那股不安,卻愈發強烈。
“傳令下去,前軍暫緩……”
“蕭君。”板垣五郎打斷了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壓力:“我軍遠道而來,士氣正盛。此刻若畏縮不前,隻會助長敵軍氣焰。兵貴神速,一個時辰之內,我要看到我朝和的旗幟,插在晏城的城樓上。”
他不是在商量,是在下令。
蕭逸塵轉過身,看著這個名義上是“軍事顧問”的朝和將軍。
對方的眼神裡,是獅子看著綿羊的傲慢。
他忽然意識到,自從自己引朝和人渡過淮水,這支三十萬人的大軍,究竟聽誰的,就已經成了一個笑話。
帳外,親衛統領正等著他的軍令。
蕭逸塵的嘴唇動了動,那句“謹慎”最終還是被咽了回去。
他不能在朝和人麵前,表現出絲毫的軟弱和動搖。
“……命先鋒營,即刻入城,探明虛實。”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而無力。
“不是探明虛實。”板垣五郎糾正道,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是占領。”
……
一炷香後,先鋒營五千人馬,如一道黑色的洪流,湧入了晏城那洞開的城門。
起初,一切都如板垣五郎所料。
街道上空無一人,沿街的店鋪門窗緊閉,隻有風卷起地上的沙塵,發出嗚嗚的聲響。
直到先鋒營的隊伍,完全進入了那條狹長的主街。
“砰!”
一聲突兀的、從未聽過的爆響,從街邊一座茶樓的二樓炸開。
一名騎在馬上的校尉,胸口猛地炸開一團血霧,整個人像個破麻袋一樣,直挺挺地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不等周圍的士兵反應過來,密集的、如同炒豆般的爆響,從四麵八方響起。
街道兩側的民房屋頂、窗戶、門縫……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噴吐出致命的火舌。
鉛彈撕裂空氣,帶著尖嘯,鑽進士兵們的血肉之軀。
慘叫聲、戰馬的悲鳴聲、軍官聲嘶力竭的呼喊聲,瞬間將這座死城引爆。
湧入城中的五千人,像被關進籠子裡的獸群,瞬間亂了陣腳。
他們想後退,卻發現後路已經被後續湧入的同袍堵死。
他們想衝鋒,卻發現狹窄的街道根本無法展開陣型。
騎兵成了最顯眼的活靶子,步卒擠作一團,除了徒勞地舉起盾牌,根本找不到敵人在哪裡。
這不是一場戰鬥。
這是一場屠殺。
……
七芒山。
夜色如墨,山風冷得像刀子。
新挖開的泥土,散發著潮濕的腥氣,混著鬆脂的味道,在山穀間彌漫。
沐瑤踩著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剛剛成型的壕溝裡。
她身上那件黑色的鬥篷,早已濺滿了泥點。
火把的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坑坑窪窪的工事壁上。
“這裡,角度不對。”
她的聲音,在這叮當作響的工地上,顯得清冷而突兀。
她停下腳步,指著一段剛剛挖好的Z字形塹壕的拐角。
“射擊夾角過大,會形成火力盲區。敵人隻要貼著這邊牆根摸過來,你們的火銃就成了燒火棍。”
負責這片區域的隊率,連忙提著燈籠跑過來,滿頭大汗。
他順著沐瑤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沐瑤沒再解釋。她從一名士兵手裡,拿過一把工兵鏟,走到那個拐角處。
“看清楚了。”
她說著,揮動工兵鏟,毫不費力地鏟起大塊混著草根的泥土。
她的動作,精準而有力,完全不像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
“向內收三尺,形成一個內凹的弧度。這樣,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來,兩側的火力都能形成交叉。”
她一邊說,一邊動手。
很快,那個原本生硬的直角,就被她修改成了一個平滑而致命的弧度。
周圍的士兵們,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呆呆地看著。
他們看著這個傳說中顛覆了王朝、高高在上的女人,此刻卻和他們一樣,滿身泥土地站在冰冷的壕溝裡,親手教他們,如何挖一條能保命的溝。
彭鵬也在人群中。
他手裡還握著那把沉重的鐵鎬,掌心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他早就聽說過沐瑤的名字。
京城裡,有人說她是禍國殃民的妖妃,也有人說她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可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這麼近地看到她。
她比傳聞中,還要美。
即便是在這昏暗的火光下,即便那張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也掩不住那份仿佛不屬於這凡塵的清冷與絕色。
但更讓他心頭震動的,不是她的美貌。
是她的眼神。
那雙眼睛在審視工事圖紙,在掃過每一個施工細節時,專注得像個最苛刻的工匠。
沒有一絲一毫的女兒態,隻有一種讓人心悸的、絕對的掌控力。
他看得有些癡了。
直到那雙清冷的眸子,毫無征兆地,轉向了他。
彭鵬一個激靈,手裡的鐵鎬險些脫手。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停下揮舞的動作,看了太久。
周遭叮叮當當的挖掘聲,隊率聲嘶力竭的號令聲,山穀間呼嘯的冷風聲,仿佛在這一刻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隻剩下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裡沒什麼情緒,既沒有因為一個普通士兵的偷懶而動怒,也沒有因為那份毫不掩飾的注視而羞惱。
它隻是平靜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塊石頭,一棵樹,或者一段挖得不合格的壕溝。
可就是這份平靜,讓彭鵬感覺自己的臉頰像被炭火燎過,熱辣辣地燒了起來。
他慌忙低下頭,重新舉起鐵鎬,胡亂地朝著麵前的泥地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