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淵亭終於抬起頭。
燈火下,他那張儒雅的麵容顯得有些蒼白。他知道父親說的是事實。
沐瑤走後,他們沐家,就像棋盤上那幾枚被圍的白子,看似還占著“議員”和“政委”的名頭,實則已是風中殘燭。
他們手裡沒有兵,沒有錢,隻有一些跟著沐瑤搖旗呐喊過的清流文人。
在這場赤裸裸的權力爭奪裡,筆杆子,是最無用的東西。
“等。”沐淵亭說。
“等?”沐風的聲音陡然拔高:“等到黃花菜都涼了嗎?等到他們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了嗎?”
“父親。”沐淵亭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
一股夾雜著草木腐敗氣息的冷風灌了進來,吹得燈火一陣搖曳。
“我們現在,唯一能等的,就是她。”
他望著遠處沉沉的夜色,那裡是南方的方向:“隻是……不知道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是覺得京城的亂局,本就在她計劃之中,是新秩序誕生前必然的陣痛?
還是……她根本已經無暇他顧,或者,不在乎這京城最後落入誰手?
這個問題,像一根刺,紮在沐淵亭心頭。
沐風沉默了。他看著長子挺拔卻孤單的背影,那股焦躁慢慢沉澱下來,化為一種更深沉的無力。
是啊,他們所有的希望,都係於那個遠在千裡之外、正在指揮十萬大軍廝殺的女兒身上。
可她,還是他們的女兒嗎?
“得派個人去問問。”半晌,沐風像是下定了決心,聲音沉鬱:“必須是信得過的人,必須是……她肯見、肯說真話的人。”
沐淵亭緩緩轉過身,眉頭緊鎖:“父親和我,都不能離開京城。此時我們一走,這盤棋就徹底死了。”
書房裡陷入了死寂。
隻有那豆燈火,在忽明忽暗地跳動。
是啊,誰去?
心腹家臣?
分量不夠,怕是連沐瑤的麵都見不到,就會被軍法官攔在營外。
朝中同僚?
如今人人自危,誰肯冒著得罪譽王和周雲龍的風險,去前線做這個信使?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個荒唐,卻又似乎是唯一可行的人選。
“北辰。”
沐風幾乎是從牙縫裡,吐出了這個名字。
沐淵亭沒有說話,隻是重新坐回棋盤前,拈起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了那幾枚白子的氣眼上。
“啪”的一聲,絕了它們的生路。
也敲定了沐北辰的命運。
……
沉香屑在金獸小爐裡燒得正旺,甜膩的暖香混著酒氣,讓整個暖閣都變得熏人欲醉。
沐北辰半倚在鋪著白狐皮的軟榻上,眯著眼,手裡捏著一隻盛了西域葡萄酒的琉璃杯,正欣賞著兩名舞姬的腰肢。
他很享受現在的生活。
姐姐成了“議長”,雖然聽著怪異,但沐家的權勢比從前更盛。
他這個沐家幺子,自然也水漲船高。
從前那些需要仰望的王孫公子,如今見了他,哪個不是客客氣氣地叫一聲“沐公子”?
尤其是那個女人辭去議長之位後,京城裡各方勢力都在拉攏沐家,送來的奇珍異寶、金銀美人,幾乎堆滿了他的院子。
他覺得,這才是人生。
至於那個遠在天邊打生打死的姐姐……她最好永遠彆回來。
“砰!”
房門被毫無征預地大力推開。
冷風裹挾著兩個身影闖了進來,瞬間吹散了滿室的暖香。
舞姬的音樂戛然而止,驚慌地跪伏在地。
沐北辰手裡的酒杯一晃,殷紅的酒液灑了些許在他雪白的絲綢衣襟上,像幾點刺目的血。
“父親?大哥?”他皺著眉坐起身,臉上滿是不快:“你們這是做什麼?不知道我……”
“穿上衣服。”沐風的聲音,冷得像冰。
沐北辰一愣。他從未見過父親用這種眼神看他。
那不是責備,而是一種……看一件死物的眼神。
他下意識地拉了拉衣襟,心底莫名地有些發慌:“父親,出什麼事了?”
沐淵亭一言不發,從旁邊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實的玄色披風,直接扔在了沐北辰身上。
“收拾一下,半個時辰後,城門處有人接你。”沐淵亭的語氣,是公事公辦的冷漠。
沐北辰徹底懵了。他看著自己的父親和大哥,一個麵沉如水,一個冷若冰霜,一種巨大的不安攫住了他。
“去……去哪兒?”
“晏城。”沐風吐出兩個字。
晏城。
前線。
沐北辰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砸中。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乾二淨。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利扭曲:“我?”
去那個據說一天就要死上萬人的地方?
他膽子都要嚇破了。
“為什麼是我?!”他從軟榻上跳下來,幾乎是在尖叫:“我不去!我不會騎馬,也不會打仗!我去了能乾什麼?送死嗎?!”
“閉嘴!”沐風厲喝一聲,上前一步,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
“啪!”
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暖閣裡回蕩。
沐北辰被打得一個踉蹌,摔回軟榻上。
他捂著火辣辣的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從小到大,父親連一句重話都沒對他說過。
“你以為,你現在喝的酒,睡的女人,花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沐風指著他,手都在發抖:“是她拿命在外麵換來的!是整個沐家拿脖子上的腦袋給你當保的!”
“如今家裡有難,需要你出一份力,你就隻想著自己?”
“我……”沐北辰被罵得啞口無言,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下來,狼狽不堪:“可……可我真的怕啊,父親……”
“怕?”沐淵亭冷笑一聲,那笑聲裡滿是鄙夷:“你怕死,難道我和父親就不怕?你以為我們留在這京城裡,就是安樂窩?譽王和周雲龍,是吃素的?一旦他們得手,沐家,就是第一個要被清算的對象。到時候,你以為你能獨活?”
他走到沐北辰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此去,不是為了我們,是為了你自己。”
沐淵亭的聲音壓得很低,像魔鬼的私語:“去告訴你姐姐,京城快要守不住了。問她,下一步棋,到底要落在哪裡。是棄掉京城這塊棋盤,還是……回來,把這些搶食的野狗,全部宰了。”
“這是你唯一能活命的機會。”
“要麼,你去前線,九死一生。要麼,你留在這裡,十死無生。”
沐淵亭說完,直起身,不再看他。
那雙清冷的眸子,掃過地上跪著的舞姬,掃過那爐即將燃儘的沉香,最後,落在他那張慘白如紙、涕淚橫流的臉上。
“沐家的男人,沒有孬種。”
沐風的聲音,在此時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一個時辰後,你若是不在城門口。我會親自派人,把你綁了,扔上馬車。”
說完,他轉身就走,披風帶起的勁風,吹滅了案上的燭火。
暖閣裡,光線驟然一暗。
沐淵亭也跟著走了出去,沒有絲毫停留。
房門被重新關上,將滿室的狼藉和恐懼,都鎖在了裡麵。
……
血腥味是洗不掉的。
七芒山的晚風,吹了十天,也隻把那股子鐵鏽和腐肉混雜的甜膩氣味,從濃稠吹成了稀薄。
它依舊像一層看不見的油,糊在人的口鼻、皮膚,乃至魂魄上。
蕭逸塵站在帥帳前的望樓上,手扶著冰冷的木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