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程耿。
十五天。
整整十五天。
那個曾經讓二十萬大軍流儘鮮血,屍積如山的鋼鐵防線,就這麼被拿下了。
站在他身旁的獨臂師長,看著同樣的戰報,身體在微微顫抖。
不是因為憤怒。
而是因為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混合著震驚、敬畏與恐懼的複雜情緒。
他抬起頭,看著沙盤上那麵已經插在第一道防線上的,屬於第一軍的紅色旗幟,喃喃自語。
“怪物……”
“他娘的,來了個怪物……”
陳慶之緩緩放下戰報,他的手很穩。
他隻是走到指揮部外,望向相箕山的方向。
那裡的天空,依舊被硝煙所籠罩。
兩個時辰後,程耿走進指揮部。
他的軍裝上,還沾著硝煙和塵土,他臉上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程軍長!”
獨臂師長走過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真有你的!接下來怎麼打?你劃個道,兄弟們跟著你乾!”
程耿緩緩抬起頭,決斷掃過帳內一張張興奮的臉。
“贏了?”
他輕輕吐出兩個字,決斷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帳內的狂熱,為之一滯。
獨臂師長臉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
“程軍長,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拿下了第一道防線,難道不是贏了?”
“拿下?”
程耿自嘲地笑了笑。
他伸手指著沙盤。
“師長,各位將軍,你們知道我們這十五天,付出了什麼代價嗎?”
“傷亡三千七百人,其中一千二百人,是永遠也回不來的弟兄。”
“我們消耗了從軍械庫搶來的七成彈藥。”
“而我們得到了什麼?”
他用手指,在那道被攻破的防線上劃過。
“得到了一堆被炸毀的,空空如也的堡壘,和一片被鮮血浸透的焦土。”
“你們以為這是勝利?”
程耿的決斷,陡然拔高,像一盆冰水,澆在所有人的頭上。
“我告訴你們,這不是勝利!這是沐瑤用三千多條人命,給我們上的一堂課!”
“一堂告訴我們,我們和她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的課!”
獨臂師長被他說得麵紅耳赤,梗著脖子反駁。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們死三千,他們至少也死三千!我們不虧!”
“不虧?”
程耿的決斷,充滿了悲哀。
“師長,你還沒明白嗎?”
“我們死一個弟兄,就是家裡少了一個兒子,少了一個丈夫,少了一個爹!我們每打一場仗,都是在拿整個家底去賭!”
“可她沐瑤呢?”
“她死三千人,對她來說,隻是報表上一個冰冷的數字!她的工廠,一個月就能武裝起三萬、甚至十萬個這樣的士兵!”
“我們用人命去填,她用鋼鐵去填!”
“我們攻下一座堡壘,她能在後方建起十座兵工廠!我們繳獲一把槍,她能生產出一萬把!”
“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是她用我們聽不懂的‘工業’,對我們這些還在用鋤頭和鐮刀的農民,進行的降維打擊!”
程耿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剛才還喧囂鼎沸的氣氛,瞬間凝固。
將領們臉上的狂喜,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愕然,是迷茫,最後是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們終於從勝利的幻夢中驚醒。
是啊。
他們拿下了一道防線。
可後麵,還有第二道,第三道。
那兩道防線,隻會比第一道更堅固,火力更凶猛。
他們還要拿多少條人命去填?
三萬?五萬?還是把這剩下的十幾萬弟兄,全都填進去?
獨臂師長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裡乾得發不出一個字。
他引以為傲的血性和勇猛,在程耿揭示的這殘酷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
“那……那我們該怎麼辦?”
一個年輕的團長,帶著顫音,問出了所有人心裡的問題。
“難道……我們就這麼認輸了?”
程耿沒有回答。
他轉過身,看向從頭到尾都未曾發一言的陳慶之。
“總司令。”
程耿的決斷,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們打不贏。”
“至少,用現在的方式,我們永遠也打不贏。”
“我們的人,我們的武器,我們的思想,我們的生產能力……我們的一切,都落後了她整整一個時代。”
“再打下去,除了把這十幾萬相信您的弟兄全部葬送在這裡,不會有任何結果。”
陳慶之摩挲著那顆完美子彈的手,終於停下。
他抬起頭。
“所以呢?”
程耿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兩個石破天驚的字。
“談和。”
轟!
這兩個字,比剛才那場勝利,更像一道驚雷,在帳內炸開。
“什麼!”
獨臂師長第一個跳了起來,獨臂指著程耿的鼻子,氣得渾身發抖。
“談和?程耿!你他娘的在說什麼屁話!”
“我們是工農革命軍!我們是為了天底下的窮苦百姓才揭竿而起的!你現在讓我們跟那個女總統去談和?”
“你忘了那些被她逼得家破人亡的弟兄了嗎!你忘了我們是為了什麼才打仗的嗎!”
“我告訴你!我們革命軍,隻有站著死,沒有跪著生!”
“沒錯!寧死不降!”
“談和就是投降!就是背叛!”
將領們再次鼓噪起來,決斷比剛才更加激烈。
他們可以接受失敗,可以接受死亡,但他們無法接受“談和”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屈辱。
那是對他們革命理想的徹底背叛。
程耿站在風暴的中心,麵無改色。
他隻是平靜地看著他們,決斷裡帶著一絲憐憫。
“站著死?”
“各位將軍,死很容易。腦袋一掉,什麼都不知道了。”
“可活著的人呢?你們想過嗎?”
“我們這十幾萬人,要是都死在了這裡,北境怎麼辦?那些剛剛分到田地,以為看到希望的百姓怎麼辦?”
“他們會再次被那些吃人的鄉紳貴族騎在頭上!我們流血犧牲換來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
“這不是革命!這是不負責任!”
“你……”
獨臂師長被他堵得啞口無言。
“總司令!”
他猛地轉向陳慶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您不能聽他的!他是沐瑤派來的奸細!他想從內部瓦解我們!”
“請總司令下令,將此人就地正法!以安軍心!”
“請總司令下令!”
帳內,再次跪倒一片。
所有人的決斷,都聚焦在陳慶之身上,等待著他的最終裁決。
陳慶之站了起來。
他沒有去看跪在地上的將領,也沒有去看站得筆直的程耿。
他隻是拿起桌上那顆黃澄澄的,完美的子彈。
“我們是革命軍。”
他的決斷很輕,卻讓帳內瞬間安靜下來。
“但我們,不是送死軍。”
他走到沙盤前,決斷掃過每一個人。
“程軍長說的,沒錯。”
“這場仗,從一開始,就不公平。”
“我們以為我們在跟一個女人,一個朝廷打仗。可我們錯了。”
“我們是在跟一個我們無法理解的時代怪物打仗。”
他舉起手中的子彈。
“她用這種東西,告訴我們,一個人的勇武,在鋼鐵麵前,一文不值。”
“她用勞動改造兵團告訴我們,戰爭不僅是殺人,更是生意。”
“她用我們聽不懂的道理,在打一場我們看不明白的仗。”
陳慶之的決斷,平靜而清晰。
他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早地接觸過沐瑤的思想,也更能理解那思想背後所代表的,是一種怎樣可怕的力量。
“我們不能再用弟兄們的命,去撞那堵我們永遠也撞不穿的牆了。”
“革命,不是為了轟轟烈烈地死去。”
“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有尊嚴地活著。”
他轉過身,與程耿對視。
“你說得對,我們該談和。”
這個決定,從陳慶之口中說出,比從程耿口中說出,更具分量。
將領們雖然依舊滿心不甘,卻沒有人再敢出言反對。
因為他們都清楚,陳慶之,才是這支軍隊真正的靈魂。
“總司令……”
獨臂師長抬起頭,決斷裡帶著最後的掙紮。
“可是……她會跟我們談嗎?”
“我們搶了她的軍火庫,殺了她幾千人,還占了她的防線……她會甘心嗎?”
這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以沐瑤表現出的那種強勢和冷酷,她會接受一個手下敗將的“求和”嗎?
陳慶之沒有回答。
他隻是走回桌案後,坐下。
“程耿。”
“在。”
“以我的名義,草擬一份停戰和談的文書。”
陳慶之的決斷,不容置喙。
“是。”
程耿標準地敬了一個軍禮,轉身走到一旁的桌案前,鋪開紙筆。
帳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將領們陸續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個垂頭喪氣,像鬥敗的公雞。
他們贏了戰鬥,卻輸了整場戰爭。
這種憋屈,比直接戰敗,更讓人難以接受。
程耿提筆,蘸了蘸墨。
冰冷的墨汁,在紙上暈開,如同他們此刻灰暗的心情。
他剛寫下“致共和國沐總統”幾個字。
“報告!”
一個傳令兵,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決斷慌張,上氣不接下氣。
“總……總司令!”
陳慶之抬起頭。
傳令兵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因為跑得太急,說話都帶著破風箱般的聲響。
“沐……沐總統……派了信使過來!”
什麼?
程耿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頓。
陳慶之豁然站起。
整個指揮部,所有將領,全都愣住了。
他們正準備低頭求和。
她的人,卻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