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程耿握著筆的手,在半空中猛地一頓,墨汁在紙上暈開一個醜陋的黑點。
陳慶之豁然站起。
整個指揮部,所有剛剛還沉浸在屈辱與不甘中的將領,全都愣住了。
他們剛剛決定要放下尊嚴,去叩響那扇看不見的鐵門。
可門裡的主人,卻先一步派人走了出來。
這算什麼?
巧合?
還是……另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來自沐瑤的算計?
帳簾被掀開。
一個穿著筆挺的黑色共和國製服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他很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身姿挺拔,步伐沉穩,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目光。
他不像個信使。
更像一個用尺子量出來的,冰冷的機器。
他的出現,與帳內這些滿身硝煙、衣衫襤褸的工農軍將領,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
仿佛兩個世界的人。
信使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帳篷中央,對著主位上的陳慶之,行了一個標準的共和國軍禮。
“工農革命軍總司令,陳慶之先生。”
他開口了,語氣平直,沒有任何起伏。
“奉共和國終身總統,沐瑤女士之命,前來遞交停戰和談意向書。”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封口的精致文件,雙手呈上。
停戰。
和談。
當這兩個詞,從這個冰冷的信使口中吐出時,整個指揮部,炸了。
“談你娘的屁!”
獨臂師長第一個跳了起來,獨臂指著信使的鼻子,唾沫橫飛。
“我們剛拿下你們的防線!你們死了幾千人!現在跑過來跟我們談和?你當老子們是三歲小孩嗎!”
“沒錯!這是詭計!是那個毒婦的緩兵之計!”
“殺了這個信使!掛在陣前!讓沐瑤看看我們革命軍的決心!”
將領們瞬間被點燃,一個個紅著眼睛,將那名信使團團圍住,仿佛一群要擇人而噬的餓狼。
可那信使,依舊站得筆直。
他甚至沒有看周圍的將領一眼,目光始終落在陳慶之的身上,仿佛這些能輕易撕碎他的怒吼,都隻是不存在的背景噪音。
這種極致的漠視,比任何反唇相譏都更具侮辱性。
“都住口!”
一聲冷喝,來自程耿。
他從人群中走出,擋在了信使和憤怒的將領們之間。
“各位將軍,我們剛剛在討論什麼?”程耿的言語,像一盆冷水,澆在眾人頭上:“不就是談和嗎?”
獨臂師長一愣,梗著脖子反駁:“那是我們去談!不是她來談!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程耿反問:“她先開口,說明她也撐不住了。這對我們,是好事。”
“這……”
獨臂師長被噎住了。
“總司令還沒說話,你們想乾什麼?造反嗎?”程耿的眼神陡然轉厲。
將領們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
他們悻悻地退後幾步,但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那個信使,充滿了不善。
帳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陳慶之的身上。
陳慶之沒有去接那份意向書。
他隻是安靜地看著那個信使,那個沐瑤派來的,年輕的信使。
他仿佛能透過這個年輕人的身體,看到背後那個端坐在京城,俯瞰著棋盤的女人。
她又贏了。
在自己這邊剛剛下定決心,準備咽下屈辱去求和的時候,她的人就到了。
她甚至剝奪了他們“主動求和”的權力。
她用這種方式,兵不血刃地,再次掌控了整件事的主動權。
她告訴他們,停戰,是我提出來的。
和談,也是我恩準的。
你們,隻能接受。
何其霸道。
何其……沐瑤。
“好。”
許久,陳慶之緩緩吐出一個字。
他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接受。
隻有一個“好”字。
他走下主位,沒有去拿那份意向書,而是與信使擦肩而過,走到了巨大的沙盤前。
“回去告訴沐總統。”
陳慶之的手指,點在沙盤上,那個剛剛被程耿插上紅色旗幟的,相箕山第一道防線的位置。
“三天後,辰時。”
“談判地點,就在這裡。”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是他的回應。
也是他的反擊。
你想談,可以。
但地點,我來定。
就在我剛剛從你手裡奪下的陣地上談。
我要讓你的人,踩著你們自己人的屍骨和鮮血,來和我說話。
帳內的工農軍將領們,瞬間明白了陳慶之的意思。
他們胸中那口憋屈的惡氣,終於順暢了些許。
一個個挺直了腰杆。
沒錯!
想談可以,來我們的地盤談!
信使終於有了除平靜之外的反應。
他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沙盤上的那個位置,然後又將目光轉回到陳慶之的背影上。
“我會將陳司令的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總統女士。”
他再次行了一個軍禮,隨後轉身,乾脆利落地離去。
從始至終,他手裡的那份意向書,都沒有送出去。
他隻是把它帶了過來,又原封不動地帶了回去。
仿佛隻是為了完成一個宣告的儀式。
直到信使的背影消失在帳外,獨臂師長才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媽的!什麼東西!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他轉向陳慶之,依舊憤憤不平:“總司令,就這麼讓他走了?萬一這是沐瑤的詭計,她根本沒想談,隻是想拖延時間呢?”
“她會的。”
開口的,是程耿。
他走到沙盤邊,看著陳慶之剛剛點過的那個位置,聲音裡帶著一種複雜的意味。
“她一定會來談。”
“為什麼?”獨臂師長不解。
“因為我們剛剛打贏了。”程耿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用三千七百條人命,和一場她沒想到的勝利,給自己買了一張坐上談判桌的椅子。”
“之前的仗,是怎麼打的,已經不重要了。”
程耿的目光,掃過帳內所有將領。
“從現在開始,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戰場,不在沙盤上。”
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在這裡。”
將領們似懂非懂,但他們都從程耿的話裡,聽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陳慶之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
他隻是一個人,安靜地站在指揮部外,看著相箕山的方向。
天空,依舊是灰蒙蒙的。
他知道,程耿說得對。
沐瑤一定會來。
她不僅會來,甚至可能已經算好了自己會把談判地點定在這裡。
……
三日後,相箕山脈中。
曾經被炮火與鮮血反複洗刷的第一道防線,此刻卻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寧靜。
一片被清理出來的空地上,擺著一張粗糙的長條木桌,幾把椅子。
這裡就是談判地點。
桌子的一側,陳慶之,程耿,獨臂師長,以及工農革命軍的十幾名高級將領,早已落座。
他們身後,以及空地的四周,兩百名精挑細選的工農軍戰士,荷槍實彈,神情肅穆,將這片小小的區域圍得水泄不通。
這是他們用三千七百條人命換來的談判資格,也是他們最後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