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忠站在艦橋裡,透過布滿裂紋的舷窗,看著外麵的人間地獄。
他的臉上一片死灰,那張雕塑般堅毅的麵孔,第一次出現了龜裂。
他猛地一拳砸在龜裂的舷窗玻璃上,碎裂的玻璃渣混著指骨的鮮血,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疼痛,尖銳的疼痛,如同閃電般貫穿了他的神經,卻也驅散了他腦海中那片死寂的絕望。
婦人之見……
不足為慮……
姚青那清冷而堅決的聲音,黃啟雲那嗜血而狂熱的嘶吼,沐瑤閣下那冰冷而決絕的意誌……一幕幕,一聲聲,如同鬼魅般在他腦中糾纏、撕扯。
他錯了。
從他選擇追擊的那一刻起,他就錯了。
他將這支傾注了共和國無數心血的無敵艦隊,親手帶進了地獄。
但……這就結束了嗎?
李世忠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窗外那片修羅場。
他看到自己的士兵,那些曾經在訓練場上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此刻正像牲畜一樣被屠宰。
他看到黃啟雲像一頭瘋牛般在甲板上劈砍,身上插著兩支斷箭,卻依舊在咆哮。
他看到一艘又一艘的戰艦被敵人的舢板淹沒,共和國的龍旗被砍斷,墜入血海。
不。
還沒有結束。
他李世忠,可以死在這裡。
南海艦隊,也可以覆滅在這裡。
但共和國的軍魂,不能死!
龜裂的麵孔上,死灰般的顏色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入絕境的、燃燒的赤紅。
他抓起艦內通話器,不是為了求援,不是為了下令撤退,而是為了點燃那最後的,也是最原始的火焰。
“南海艦隊全體官兵!聽著!”
他的聲音不再平穩,帶著砂紙摩擦般的粗糲,卻蘊含著一股刺穿所有噪音的瘋狂力量,通過公共頻道,傳遍了每一艘正在浴血奮戰的戰艦。
“看看你們自己!看看你們身邊的戰友!”
混亂的甲板上,一名正用步槍笨拙格擋的水兵動作一滯。
廝殺中的黃啟雲,刀鋒也慢了半分。在“欽州”號的艦橋裡,姚青握著送話器的手微微一緊。
“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是從陸軍爬出來的?有多少人是在泥漿和血水裡打過滾的?有多少人,曾經用刺刀和敵人臉貼著臉,感受過他們喉嚨裡噴出的熱血?!”
李世忠的咆哮,如同重錘,狠狠地砸在每一個士兵的心臟上。
是的,他們是海軍。
是共和國新時代最精銳的技術兵種。
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三年前,五年前,不過是陸軍裡最普通不過的大頭兵。
他們是在屍山血海的統一戰爭中幸存下來的老兵,是在殘酷的選拔中脫穎而出的精英。
他們的肌肉裡,還記憶著刺刀的用法。
他們的骨子裡,還烙印著陸地上的血腥。
“難道穿上了這身海軍軍服,當了幾天炮手,你們就忘了怎麼殺人了嗎?!忘了刺刀捅進肉裡的感覺了嗎?!”
“我告訴你們!我們是軍人!共和國的軍人!軍人的天職,就是殺光我們麵前的每一個敵人!不管是在海上,還是在陸地!不管是用炮,還是用刀!”
“現在,敵人就在我們臉上!就在我們船上!他們想把我們當豬狗一樣宰了!”
李世忠的聲音已經嘶啞,如同困獸的悲鳴,卻又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扔掉你們手裡那沒用的燒火棍!拔出你們的刺刀!拿起你們的扳手!用你們的拳頭!用你們的牙齒!”
“告訴這幫狗娘養的矮子!我們炎黃共和國的軍人,就算是死,也要從他們身上活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現在!所有人!”
他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最後的嘶吼:
“跟我一起——殺!!!”
“殺——!!!”
這聲嘶吼,如同燎原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整片絕望的戰場。
“雲山”號甲板上,一名年輕的水兵被這句話吼得渾身一震。
他看著手中因為距離太近而毫無用處的步槍,又看了看獰笑著撲上來的敵人,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他怒吼一聲,不再試圖拚刺,而是將步槍橫著掄起,用堅硬的槍托狠狠地砸在了那名武士的側臉上!
“哢嚓!”
骨骼碎裂的脆響清晰可聞。那名武和士的半邊臉都塌了下去,鮮血混著牙齒飛濺而出,哼都沒哼一聲便軟倒在地。
水兵一擊得手,仿佛打開了身體裡某個塵封的開關。
他扔掉步槍,從地上撿起一把掉落的武士短刀,嘶吼著反撲向另一名敵人。
另一邊,三名被逼到角落的水兵對視一眼,同時怒吼。
他們不再防守,而是同時向前,用身體撞向敵人,用拳頭砸向敵人的麵門,用手指摳向敵人的眼睛。
一名水兵被武士刀貫穿了腹部,他卻死死抱住敵人,張開嘴,狠狠地咬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鮮血噴湧,那名武士發出淒厲的慘叫,兩人一同滾倒在地。
戰鬥的慘烈程度,在這一刻,被推向了一個全新的、野蠻的維度。
這不再是技術兵種的戰鬥,而是兩群野獸最原始的撕咬。
共和國的士兵們,徹底放棄了他們不熟悉的甲板戰術。
他們用起了在陸軍新兵營裡學到的最肮臟、最實用的格鬥技巧。
槍托、工兵鏟、消防斧、撬棍……船上一切堅硬的物體,都成了致命的武器。
當武器脫手,他們就用拳頭、用膝蓋、用牙齒。
甲板上,一名身材高大的共和國輪機兵,赤裸著上身,渾身沾滿了油汙和鮮血。
他手中沒有武器,隻是憑借著蠻力,將一名矮小的朝和武士按在地上,用砂鍋大的拳頭,一拳一拳地砸向對方的腦袋,直到那顆腦袋變成一灘模糊的血肉。
黃啟雲更是殺紅了眼。他扔掉了那把象征意義大於實戰的指揮刀,從一名死去的戰友手中奪過一支帶刺刀的步槍,如同揮舞一根長矛。
刺、挑、砸、掃,大開大合,每一擊都帶著風聲。
他身前身後,已經躺了七八具朝和士兵的屍體。
他的瘋狂,甚至讓那些悍不畏死的武士都下意識地避其鋒芒。
“定遠”號的艦橋門被一腳踹開。
李世忠提著一把消防斧,渾身浴血地走了出來。
他身後,跟著僅剩的十幾名警衛和參謀,人人手中都拿著武器,從手槍到撬棍,不一而足。
“總司令!”一名參謀驚呼。
李世忠沒有理會他,隻是用那雙赤紅的眼睛掃視著已經淪為人間地獄的甲板。
他看到了自己的士兵在殊死搏鬥,看到了敵人在潮水般湧上。
他舉起消防斧,指向前方,聲音嘶啞地吐出一個字:
“上!”
說罷,他第一個衝了下去,如同一頭蒼老的雄獅,衝向了屬於他的最後戰場。
雙方的士兵,都在以極快的速度死亡。
朝和國的武士們,擁有更精湛的格鬥技巧和更強的個人戰鬥意誌。
但共和國的士兵,擁有更強壯的體魄和被逼到絕境後的瘋狂。
往往是一名武士乾淨利落地殺死一名共和國士兵,但下一秒,他就會被另外兩名不要命的士兵撲倒,同歸於儘。
鮮血彙聚成溪流,順著甲板的傾斜流入大海,將船舷兩側的海水染得更紅。
斷肢殘骸,隨處可見。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硝煙和內臟混合在一起的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