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海州開拓港。
與出征時那三十艘嶄新巨艦遮天蔽日的雄壯景象截然不同,回歸的艦隊,像一群剛剛經曆過圍獵、僥幸逃生的傷獸。
五艘巡洋艦,安靜地停泊在為她們預留的深水泊位上。
昔日那閃爍著金屬寒光的平滑裝甲,此刻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傷痕。
巨大的凹陷、撕裂的創口、被大火熏黑的炮塔,以及甲板上那些尚未完全清洗乾淨的暗紅色血跡,無聲地訴說著盧梁海峽那場血腥的噩夢。
碼頭上一片死寂。
沒有歡迎的民眾,沒有奏樂的軍樂隊,隻有海州經濟特區冰冷的海風,吹拂著共和國的龍旗,發出嗚嗚的悲鳴。
李世忠第一個走下舷梯。
僅僅半個月,這位曾經如花崗岩般堅毅的南海艦隊總司令,仿佛蒼老了二十歲。
他的背不再挺直,兩鬢染上了風霜般的灰白,那雙曾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渾濁不堪,盛滿了揮之不去的血色與死寂。
他穿著整潔的司令官製服,但那身代表著無上榮耀的軍裝,此刻卻像一件借來的、不合身的壽衣,將他包裹得尷尬而沉重。
緊隨其後的是黃啟雲。
他的一條胳膊用繃帶吊在胸前,臉上有一道從額角劃到下巴的猙獰刀疤,破壞了他原本英俊的麵容。
他沒有李世忠的頹唐,但那份世家公子與生俱來的傲慢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碾碎後的麻木與陰沉。
他走下舷梯時,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不遠處那艘正在被拖船拖向維修船塢的、幾乎隻剩下一個空殼的戰艦。
那是“雲山”號,他的座艦,如今隻是一堆等待回爐的廢鐵。
最後下來的是姚青。
她的軍裝依舊筆挺,步伐沉穩,臉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仿佛盧梁海峽的修羅場沒有在她心中留下任何痕跡。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每當閉上眼睛,那漫天的血霧、衝天的火光和士兵們臨死前的絕望嘶吼,就會如同跗骨之蛆,在她的腦海中反複回放。
她沒有受傷,她的“欽州”號也是五艘幸存戰艦中損傷最輕的,但這並不能帶給她絲毫慰藉。
恰恰相反,這份“幸運”,成了拷問她靈魂的最沉重的枷鎖。
三人身後,還跟著幾名幸存的艦長和高級軍官。
他們每個人都像霜打的茄子,垂著頭,不敢看碼頭上那些前來交接的海軍部官員。
一輛黑色的蒸汽動力汽車安靜地等在碼頭儘頭。
“沐瑤閣下有令,”一名神情嚴肅的文職官員上前,對李世忠敬了個禮,語氣卻聽不出絲毫尊敬:“請李司令、黃艦長、姚艦長,立刻前往臨時總督府,當麵述職。”
李世忠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臨時總督府。
那是沐瑤在海州的辦公地點。
他點了點頭,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汽車在嶄新平整的水泥路上平穩行駛。
窗外,是日新月異、充滿蓬勃生機的海州城。
高大的煙囪噴吐著工業的濃煙,有軌電車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在街道上穿行,穿著各式工裝的男男女女臉上洋溢著對未來的希望。
這片繁榮的景象,與他們剛剛逃離的地獄,以及他們帶回來的慘敗,形成了最尖銳、最諷刺的對比。
黃啟雲死死地盯著窗外,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
姚青則閉上了眼睛,將自己與外界的一切隔絕。
李世忠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臨時總督府那棟充滿現代風格的白色建築,在他的視野中越來越大,像一座為他精心準備的、潔白的墳墓。
……
總督府,議事廳。
房間的裝飾極為簡潔,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沒有奢華的掛毯和古董,隻有巨大的落地窗,一張巨大的實木辦公桌,以及占據了整麵牆壁的、一幅標滿了各種符號的巨型世界輿圖。
沐瑤就坐那張辦公桌後。
她穿著一身簡單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後,臉上未施粉黛。
她沒有看走進來的三人,隻是低著頭,用一支紅色的鉛筆,在地圖上某個遙遠的大陸板塊上,專注地畫著什麼。
房間裡安靜得可怕,隻能聽到鉛筆在圖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李世忠、黃啟雲、姚青三人並排站立在辦公桌前,如同三名等待審判的囚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那種無聲的壓力,比任何咆哮和怒罵都更令人窒息。
李世忠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順著他蒼老的臉頰滑落。
終於,沐瑤放下了手中的鉛筆。
她沒有抬頭,隻是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用平淡到不帶一絲感情的語調問道:“說吧,戰果。”
李世忠身形一顫,仿佛用儘全身力氣,才從喉嚨裡擠出那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報告總統閣下!南海艦隊遠征朝和國一役,共、共擊沉敵軍大小戰船兩百一十七艘,初步估算,殲滅敵海軍主力超過八萬人。朝和國海軍,已基本喪失有組織作戰能力。”
他說完,便死死地閉上了嘴,等待著那意料之中的雷霆之怒。
然而,沐瑤依舊沒有抬頭。
她翻開了文件的下一頁,語氣依舊平淡無波:“代價。”
這兩個字,如同一柄千斤重的巨錘,狠狠地砸在了李世忠的胸口。
他的呼吸瞬間停滯,臉色變得慘白。
“我……我軍……”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來替你說。”沐瑤終於抬起了頭。
她的目光平靜如水,沒有任何情緒,但李世忠三人卻感覺自己像是被兩道最鋒利的解剖刀,從裡到外徹底剖開。
“我軍,‘欽州’級巡洋艦,沉沒二十五艘。陣亡及失蹤官兵,一萬八千二百三十七人。”
沐瑤的語速不快,每一個數字,都咬得清晰無比:“李世忠,我問你,這個數字,對嗎?”
李世忠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他低下了頭,聲音嘶啞:“……對。”
“很好。”沐瑤點了點頭,將文件合上,輕輕放在桌上。
她站起身,緩緩走到那副巨大的世界輿圖前,背對著三人。
“李世忠。”
“……在。”
“我再問你,敵人的配置是什麼?”
李世忠的大腦一片空白,隻能本能地回答:“是……是木質帆船,主力為福船、安宅船,以及部分小型戰船。”
“他們有蒸汽鐵甲艦嗎?”
“……沒有。”
“他們有無線電嗎?有電報嗎?”
“……沒有。”
“他們裝備的最大口徑火炮是多少?”
“根據戰後情報分析……是,是70毫米口徑的土製前膛炮。”
“沒有。沒有。70毫米。”沐瑤輕輕地重複著這幾個詞,仿佛在品味什麼有趣的東西。
她轉過身,臉上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那麼,誰能告訴我,”她的目光從李世忠,到黃啟雲,再到姚青,緩緩掃過:“我們,用全世界最先進的蒸汽裝甲巡洋艦,裝備著從150毫米到200毫米口徑的後膛鋼炮,擁有無線電通訊,航速是對方兩倍以上的無敵艦隊,為什麼,會在一場對陣木頭帆船和土炮的戰鬥裡,打出這樣一份‘戰果’?”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山。
“為什麼?!”最後三個字,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在房間內炸響!
那恐怖的聲浪,讓李世忠和黃啟雲的身體猛地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