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瑤終於將目光收了回來,卻沒有落在他們身上,而是轉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龐萬裡。
“龐司令,”她問道:“你在講武堂一年,覺得共和國的政務體係,比之從前如何?”
這個問題突兀至極,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龐萬裡也是一怔,但他還是本能地站起身,沉聲回答:“回領導,比從前……複雜百倍,也高效百倍。各部司各司其職,有法可依,有章可循,非一人之言可決斷。”
“很好。”沐瑤點了點頭,目光終於緩緩地、一個一個地掃過在場的文武重臣,最後,停留在了孔雲輝那張掛著完美笑容的臉上。
“孔委員,”沐瑤的聲音依舊平靜:“你方才說,你與諸位同僚,為我分憂,為共和國殫精竭慮,勉力維持,我很感動。”
孔雲輝心中一喜,謙卑地躬身道:“不敢,這都是我等分內之事。”
“不,這是功勞。”沐瑤的語氣不容置喙:“我常年坐鎮海州,專注於海軍建設與對外戰略,京城乃至整個共和國的內政、經濟、民生,確實有賴於諸位。”
她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說出了一句讓整個議事廳瞬間失聲的話。
“既然如此,我這個總統,倒顯得有些屍位素餐了。”
什麼?
孔雲輝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劉相誌那張刀疤臉也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滿堂文武,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懵了。
這是什麼意思?自謙?還是反諷?
沐瑤仿佛沒有看到他們臉上的驚愕,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孔委員方才說,京城的萬千民眾,未必能理解我的苦心。劉司令也說,將士們軍心不穩,很難做。這歸根結底,是我的錯。”
“是我,沒有花足夠的時間與精力,向民眾解釋清楚我的戰略意圖。”
“是我,沒有平衡好陸海軍的資源分配,導致軍中怨言四起。”
“是我,在盧梁海峽之戰中,用人不當,導致了慘敗,動搖了民心與軍心。”
她一連用了三個“是我的錯”,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眾人心上,卻不是砸向他們,而是砸向她自己。
這種乾脆利落的自我批判,反而讓那些準備了滿肚子“忠言”的官員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總統閣下言重了……”孔雲輝下意識地想要辯解,卻被沐瑤抬手打斷。
“不,你們不必為我開脫。”沐瑤站起身,她的身影在高大的總統座椅襯托下,顯得有些單薄,但那股無形的壓迫感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既然問題出在我這裡,那麼,就由我來解決。”
她環視全場,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我決定,暫時放下共和國總統的日常職權。”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每個人腦中炸響。
龐萬裡再也忍不住,猛地跨前一步,失聲喊道:“領導!不可!”
沐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冰,瞬間讓龐萬裡把剩下的話全都咽了回去。
他張著嘴,滿臉的焦急與不解,卻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沐瑤的目光重新回到孔雲輝身上,後者此刻已經完全無法維持臉上的笑容,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絲難以掩飾的狂喜。
“我聽聞,在我不在京城的這段時日裡,國內的大小事務,孔委員處理得井井有條,深得百官和民眾的信賴。”沐瑤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實。
“既然如此,從今日起,我將提請總府,授予孔雲輝委員‘代總統’之職權。”
“代……總統?”孔雲輝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錯。”沐瑤的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弧度,那笑容在眾人看來,意味深長,卻無人能懂:“在我親征朝和國期間,共和國內部一切政務、經濟、民生、人事任免,皆由代總統孔雲輝全權處理。總府各部,皆需聽從代總統號令。”
她看向劉相誌,補充道:“當然,也包括陸軍的軍費調撥和後勤補給。”
劉相誌的呼吸猛地一滯,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這意味著,他們陸軍,再也不用看海軍的臉色,再也不用為軍費發愁了!
“我,將隻保留共和國武裝力量總司令之職,專管對外軍事。”
沐瑤的聲音斬釘截鐵:“換言之,從今天起,主內者,是孔代總統。主外者,是我沐瑤。”
她看著已經有些飄飄然的孔雲輝和劉相誌,淡淡地問道:
“如此,二位可還滿意?”
滿意?
這何止是滿意!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他們原本的計劃,隻是想通過這次聯合發難,逼迫沐瑤在北伐和東征之間做出讓步,削減海軍的預算,同時分出一部分內政權力給他們。
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沐瑤竟然會如此“乾脆”,直接將整個國家的內政大權,像丟一件舊衣服一樣,扔給了他們!
“總統閣下高風亮節,深明大義!我等……我等佩服之至!”孔雲輝最先反應過來,他激動得滿臉通紅,深深地向沐瑤鞠了一躬,那姿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虔誠。
“總統閣下英明!”劉相誌也跟著吼了一嗓子,聲音洪亮,充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我等,誓死擁護總統閣下的決定!”
“孔代總統實至名歸!”
一時間,議事廳裡,阿諛奉承之聲四起。
那些剛剛還義憤填膺的官員們,此刻紛紛換上了最燦爛的笑臉,向著孔雲輝和沐瑤表達著他們的“忠心”。
整個大廳,仿佛變成了一場盛大的狂歡。
隻有龐萬裡,像一尊雕塑般僵在原地,他的臉上血色儘褪,眼神中充滿了絕望和茫然。
他不明白。
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
為什麼領導要將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給這群野心家?
她難道看不出這些人臉上的貪婪和欲望嗎?
沐瑤沒有再看那些欣喜若狂的“勝利者”,她隻是淡淡地宣布了散會,然後轉身,向著議事廳後方的休息室走去。
在與龐萬裡擦身而過時,她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
“跟上。”
……
總府,休息室。
厚重的隔音門關上,將外麵那喧囂的、令人作嘔的慶祝聲徹底隔絕。
“撲通”一聲,龐萬裡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的情緒,雙膝跪地,聲音嘶啞而痛苦:“領導!為什麼啊!您這是……您這是將刀柄送到了敵人手上啊!”
他抬起頭,那張粗獷的臉上滿是淚水:“這群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您把權力給了他們,他們遲早會反噬您的!末將……末將不明白!”
沐瑤沒有去扶他,隻是走到酒櫃旁,為自己倒了一杯紅酒,輕輕搖晃著。殷紅的酒液在水晶杯中,如同流動的血液。
“起來。”她淡淡地說道:“共和國的將軍,不許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