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歐羅巴大陸,諾曼郡。
天空是永恒的鉛灰色,仿佛一塊被工業廢氣熏染了無數遍的肮臟幕布,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複雜難言的氣味,既有潮濕的泥土腥氣,也有火藥燃燒後的硝石味,更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腐爛血肉的甜膩。
這裡沒有海州那般衝天的乾勁與火熱的欲望,也沒有京城紙醉金迷的浮華與喧囂。
這裡隻有戰爭。最原始、最殘酷、也最令人麻木的戰爭。
一艘漆黑的“開拓者”級巡洋艦,如同一頭沉默的鋼鐵巨獸,靜靜地停靠在臨時搭建的軍用碼頭上。
它那飽經戰火洗禮的艦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但高高飄揚的、象征著炎黃共和國的龍旗,依舊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宣示著這片土地新的主人。
艦橋上,沐瑤負手而立,透過巨大的舷窗,冷漠地注視著這片陌生的土地。
她已經在這裡停留了三天。
五十萬大軍,在過去半年的時間裡,如同被投入熔爐的鐵水,分批次地、源源不斷地被傾倒進了歐羅巴這片廣袤的戰場。
然而,預想中摧枯拉朽的征服並未發生。最初勢如破竹的攻勢,在兩個月前戛然而止。
從那以後,海州總督府的戰報,就從每日一捷,變成了每周一報,再到後來,乾脆成了千篇一律的“戰線穩固,與敵對峙”。
沐瑤知道,出問題了。
所以她親自來了。
“總統閣下。”
一個略顯沙啞、卻沉穩有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沐瑤沒有回頭,她知道來人是誰。
一身筆挺的深藍色海軍大校製服,將沐北辰的身形勾勒得挺拔如鬆。
三年的軍旅生涯,早已將那個曾經囂張跋扈的紈絝子弟,打磨成了一名真正的軍人。
他的皮膚被海風與烈日曬成了健康的古銅色,眼神銳利而沉靜,曾經的浮躁與戾氣,被一種屬於軍人的堅毅與冷峻所取代。
“說吧。”沐瑤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沐北辰走到沐瑤身邊,同樣將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戰爭蹂躪得滿目瘡痍的土地。
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從懷中取出一支雪茄,用精致的銀質剪刀剪開,又取出一隻打火機,想要點燃。
“哢噠”一聲,火苗竄起,又被他自己按滅。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將雪茄和打火機收回口袋,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在沐瑤麵前,他終究還是不敢太過放肆。
“推進受阻了。”沐北辰言簡意賅地進入了正題:“非常、非常的……不順利。”
他走到艦橋中央那張巨大的沙盤前,沙盤上,是歐羅巴大陸西海岸的精確地形圖。
無數代表著敵我雙方的紅藍小旗,犬牙交錯地插在上麵,構成了一副令人頭皮發麻的對峙態勢。
沐北辰拿起一根指揮杆,指向了沙盤上兩座被重點標記出來的城市。
一座是他們腳下的“諾曼城”,另一座,則是位於其東北方向,一座名為“敦柯爾克”的港口城市。
“敵人,就在諾曼城與敦柯爾克之間,這道長達一千公裡的戰線上,構築起了一道我們前所未見的、堪稱恐怖的防線。”
沐北辰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我們稱之為‘荊棘防線’。當地的土著,則稱其為‘聖女壁壘’。”
“他們幾乎動員了所有的民眾,男女老幼,用血肉和泥土,在這一千公裡的土地上,挖出了無數道縱橫交錯的壕溝。”
“每一道壕溝後麵,都部署著他們從各個王國拚湊起來的軍隊。壕溝與壕溝之間,是密集的碉堡、鐵絲網和雷區。他們把整片土地,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絞肉機。”
沐瑤的目光落在沙盤上那條被紅色線條反複加粗的防線上,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戰術呢?”她淡淡地問道。
“我們嘗試過所有戰術。”沐北辰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第一集團軍的司令官張雲琪將軍,曾經試圖集中三個師的兵力,外加一個重炮旅,對防線的‘聖米耶’突出部發動鉗形攻勢。初期進展順利,我們一度撕開了一個縱深五公裡的口子。”
“但就在我們以為即將取得突破時,敵人的反擊來了。”沐北辰的指揮杆在沙盤上移動著,模擬著當時的戰況:“他們根本不顧正麵防線的死活,從南北兩翼,調集了至少三十萬大軍,像兩把巨大的鉗子,死死地咬住了我們突進的部隊。李將軍的三個師,在被圍困了七天七夜之後,彈儘糧絕,全軍覆沒。”
沐瑤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張雲琪是她親手提拔起來的青年將領,以作戰勇猛、敢打敢衝而著稱。
一個集團軍司令,外加三個精銳師,就這麼沒了。
“集中兵力猛攻一點,會被合圍。這是我們用五萬名弟兄的性命,換來的第一個教訓。”沐北辰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沉重的悲哀。
“所以,後來我們改變了策略。我們將五個集團軍分散在這一千公裡的戰線上,試圖通過多點開花、協同推進的方式,給敵人施加全麵壓力,讓他們無法集中兵力進行反包圍。”
“結果呢?”沐瑤問道。
“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沐北辰苦笑一聲,用指揮杆在長長的戰線上劃過:“分兵之後,我們的兵力被嚴重稀釋。在任何一個攻擊點上,我們都無法形成絕對的優勢兵力。我們的炮火雖然猛烈,但麵對敵人那縱深十幾公裡、如同蛛網般的複雜工事,效果甚微。士兵們衝上去,就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塹壕戰。”
“最可怕的,是那些原住民。”沐北辰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想起了什麼令他都感到心悸的畫麵:“他們……他們悍不畏死。姐,你是沒見過那種場麵。他們穿著五花八門的盔甲,拿著簡陋的刀劍和火槍,高喊著我們聽不懂的口號,唱著古怪的歌謠,一波接著一波地朝著我們的機槍陣地衝鋒。”
“他們就像是……被某種狂熱的信仰衝昏了頭腦的瘋子。倒下一排,後麵立刻又補上一排。我們的機槍手打到槍管發紅,打到精神崩潰。很多人不是戰死的,是活活累死的。”
“這根本不是在打仗,這是在進行一場毫無意義的消耗。我們今天在這裡打死一萬個,明天,他們就能從後方補上來十萬個!”
“他們的國王頒布了動員令,所有十六歲到六十歲的男性,都必須拿起武器走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