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是?”阿竹大笑著,“因為可憐,是比嫌棄,鄙夷,更加惡毒的東西!”
“它在無時不刻的提醒我,我是個不健全的人!我是個需要幫助的人!我是個侏儒!”
“至於嫌棄,它隻是嫌棄,我也早就習慣了!大不了,誰嫌棄我,我也嫌棄他就是!”
“而可憐呢?皆帶著傲慢!它來的快,去的更快,就像是戲子的表演!一邊感動自己,一邊還希望我來配合他們,隻有在看到我的痛苦難堪之後,他們才點點頭,或者抹滴淚,再象征性的安撫我兩句,這才滿足的離去!”
“你們說,這是個好詞嗎?這些人,都把自己當成了活菩薩了吧?”
“可隻有衡兒,才是真正的菩薩低眉!”
“所以,我愛她!你們是不懂我們的情意的!隻怕用你們肮臟的嘴說出來,也隻會染汙!”
徐少卿道:“菩薩低眉,金剛怒目。昔有人問一沙彌:何為金剛怒目?沙彌答,金剛怒目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二者剛柔相濟,缺一不可。唯金剛揮智慧劍,行霹靂事,方得菩薩垂慈目,護世間至善。然觀你們兩個所為,本官隻得言,王玉衡不過是你一人的菩薩,而你,亦隻是王玉衡一人的金剛。”
阿竹猛揮衣袖:“那又如何?她縱然隻做我一人的菩薩又如何!這世間,唯有她一人將我當作人——當作與她無二的人!所以,我所行的一切,皆甘之如飴,縱死不悔!”
李值雲朝徐少卿壓了壓掌,對阿竹說道:“阿竹,我能體會你的感受。當年母親與我父親和離之後,也不知怎的,風聲竟傳遍了我所在的女學。就有這麼一日,先生在堂上聊起這夫婦和離的話題,坐上的所有同窗,皆紛紛轉過頭來,滿眼同情的看著我。那一刻,我是厭惡的,悲憤的,她們是想以我的傷疤為食,喂飽她們片刻的良善。所以,我不悲反笑,而她們在看到我的笑容之後,竟然生氣了……自那時我便知曉,世人多偽善。可我這一路走來,也隻能去適應偽善,與偽善周旋,再儘可能的,叫自己離偽善遠上一點點。畢竟生而為人,一切都好難啊。”
說罷了這席話,徐少卿心下作痛的看著李值雲,而阿竹咯吱咯吱地笑了兩聲,便回到了寧靜中去。
他垂眸,看著冰車裡王玉衡的睡顏。一時間,仿佛所有人都不見了,天地之間,大雪之下,隻剩他和她,還有一隻從車廂角落,探出腦袋的小貓。
“都說完了,咱們該走了。”他對著王玉衡輕輕道,仿佛這世上的所有喧囂,都和他們再無關係。
然後,他伸手,把小貓抱了出來,撒到了雪地上,“乖,你替我倆好好活。”
看清了,這是一隻八字臉,四蹄踏雪的奶牛貓。
它與它的主人一樣聰明,曾衝入縫頭鋪中,撲倒了滿屋的燭台。
現在,它用前蹄扒著阿竹,立起身子,最後一次用牙齒輕咬了他的手指,最後一次記住他的味道後,便陡然轉身,揚長而去,快速的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中。
其餘人心口嗵嗵,焦灼萬分的圍了上去,可又不敢圍的太近,隻是朝他壓著手掌,出言相勸:“阿竹,彆!你再想想,你再想想!今年秋決已過,縱使被判了死罪,你還可以再活大半年呢!”
“是呀是呀,還未必是死罪呐!你千萬彆衝動,彆衝動!”
“阿竹,這底下據說是個幽穀,打撈都無法,你就真的忍心,叫王姑娘暴屍荒野嗎?”
麵對眾口紛紜的勸說,阿竹不為所動,正如不曾聽見一般。
他一身風霜,慢慢轉身,握緊車轅,狂作的大雪在他的頭頂打著旋兒。
一個將死之人,卻是一點點綻開了笑容,笑的純粹,笑的欣慰,無謂而且無懼……
隨後,他牙關一咬,猛然發力,迸發出驚天撼地的咆哮聲。
眾人便眼睜睜的看著一人推著一車,於瞬息間衝出山崖,再極速的往下墜去!
那身後蕩起的大片雪霧,是他們留給這塵世最後的告彆。
來也來,去也去,求仁得仁,複無怨哉。
車架轟然墜地的聲響,遲遲才傳入眾人耳畔。淚眼淒迷之中,小豌豆好似看見了夕陽之下,王姐姐立於西窗,對著守在牆外的小侏儒兩兩對望,再比劃著手語說,“走,你快走。”
他們曾也渾身鍍滿夕陽,今又葬於白雪,來來去去,不過是清夢一場。
三更夢醒,塵埃落定,這樁案子,也算是徹徹底底的完結了。
————
帶著撣不落的唏噓,小豌豆迎來她的冬至假期。
雖然假期長達三天,可小孩能歇,大人們還是歇不了。冬至夜宴在即,李值雲這又接到了聖人傳召。
裝扮整齊的來在上陽宮,聖人居然歪在榻上,抽起了旱煙。
李值雲這便親手點燃個火,“陛下,您怎麼抽上這個了?據說傷身呐。”
聖人笑了笑,家常散亂的鬢發垂在她明黃的寢衣領口上,多了一些颯踏不羈,說話的聲音之中,帶著不少的埋怨:“還不是因為令月。為了她的一樁私情,鬨的滿城風雨。就連朕,都覺得羞愧難當,鬱結在心。你甭說,抽上兩口,心裡通暢,這旱煙啊,可是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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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值雲帶著恭謹的笑,勸慰聖人道:“公主天家富貴,難免會覺得有情飲水飽。不過話說回來,有親娘在,就是不一樣呢。”
聖人大笑著拍了拍李值雲的肩膀:“你呀,淨會給朕逗樂子。這些日子,你和徐少卿都忙壞了吧?”
李值雲笑的喜氣:“職責所在,都是微臣們應當的。微臣自當再接再厲,爭取早日在京城安個家呢。”
聖人又是大笑。平日裡,冠冕堂皇的話聽的多了,乍一聽這帶些小打算的真摯之言,反倒覺得頗為難得。
“對呀,你在京中三年有餘,尚未安家啊。不如這樣如何,朕記得司農寺草坊南邊,有個秦風苑。雖然不大,可風景極佳,又離冰台司極近,這便,賞賜於你吧。”
李值雲受寵若驚,立馬跪下:“陛下,微臣受之有愧。方才,微臣隻是隨口一說,並無他意啊。”
聖人示意她起身:“朕給你,你拿著便是。你的性子裡頭,向來有憨直的一麵的,不比那些彎彎繞繞的九曲心腸。所以朕,也樂意多照拂些你。不過這園子,朕可不是白給的喲。”
說到這裡,聖人側眸而笑,眼中帶著尚未脫口的深意。
李值雲施禮:“陛下但請明示。”
聖人點頭,半轉眉眼,望著寢殿一角,緩緩說道:“朕有意,不再叫冰台司受大理寺轄製,而是由朕親自執掌。”
李值雲心頭一震,陛下此言,竟是要冰台司化為禦前暗刀。
然則天威在上,豈容臣子推拒?李值雲當即深深躬身,肅然應道:“是,微臣領命。”
聖人鳳目微抬:“你怎不問問,往後冰台司執掌何事?”
李值雲垂眸:“陛下若有敕命,自當曉諭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