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醫一行人離開之後,院外的燈籠已挑亮了半條街,昏黃的光讓裴忌心頭的沉鬱又重了幾分。
他原本打算去尋孟春和商安排一下增設幾個新的棚點,眼下臨江府的疫民越來越多,僅有的三個粥棚早已供不應求,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亂子。
可剛要離開,就聽到李大夫急促的吩咐聲,那聲音裹著焦慮,幾乎要撞進夜風裡:“快!按這方子抓藥,三碗水煎成一碗,半個時辰內務必送到後院安世子那裡!陳大公子的燒再退不下去,怕是要撐不住了!”
“安世子?”裴忌的腳步猛地頓住,周身的急切瞬間凝住,仿佛夜風裡的寒氣都鑽進了耳中,讓他疑心是連日操勞生出的幻聽。
他轉過身,眉峰擰成一道深痕,看向正捧著藥方的李大夫:“等一下。你說的安世子,是哪一位?”
李大夫見是裴忌,忙垂手回話,語氣卻難掩焦灼:“是京裡來的貴人,說是咱們家陳先生早年教過的學生。這幾日一直守在後院照顧大公子,最近也染上了疫氣,咳得厲害呢。”
京裡來的安世子……裴忌心頭咯噔一下,幾乎立刻就想到了景陽侯府的小世子安沐辰。
那孩子不在京城裡待著,怎麼會突然跑到瘟疫橫行的江南來?他壓下心頭的詫異,追問了後院的位置,便踏著滿地月光往那邊去。
裴忌立在木門前,指節叩門的聲響在夜裡格外清晰:“安沐辰。”
門內的安沐辰正倚在窗邊咳得胸口發悶,帕子按在唇上,指縫間已隱約見了點淡紅。聽見這聲沉冷的喚,他手中的茶盞猛地晃了晃,溫熱的茶水濺在青灰色袖口,留下一片濕痕。
他定了定神,暗歎一聲“該來的終究躲不過”,才清了清嗓子,語氣儘量放得平緩:“裴世叔。”
果然是他。裴忌聞言眉峰皺得更緊:“你不在京裡待著,跑到江南來做什麼?”
“世叔有所不知,”安沐辰扶著桌沿站起身,咳意又湧上來時,忙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待那陣咳勁過去,才緩聲道,“我此番是來江南遊學的,先前聽聞恩師住在臨江府,便想著先過來拜望,沒成想剛到就趕上了瘟疫……”他沒撒謊,對裴忌這種人精,撒謊隻會引火燒身,隻是他刻意略過了有關江晚寧的緣由。
“你的恩師,就是陳先生?”裴忌的目光隔著門洞,試圖從那故作鎮定的神情裡找出破綻。
“正是。”安沐辰垂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攥著衣擺,不敢與裴忌的視線對視,他怕自己眼底的慌張會露了餡。
這番話聽著天衣無縫,可裴忌心裡的疑雲卻沒散。他正想繼續追問,卻見安沐辰又捂嘴咳起來,那咳嗽聲急促又壓抑,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你也感染了瘟疫?”裴忌的聲音沉了沉。
“大抵是吧,”安沐辰咳得眼眶泛紅,語氣卻帶著幾分無奈,“青山兄長為了城外難民奔波,先染了疫。我日夜守著他,想來是躲不過了。”
裴忌沉默片刻,又問:“景陽侯府知道你的情況嗎?”
“還不知,”安沐辰連忙道,語氣裡多了幾分懇求,“也請裴世叔莫要告知他們。父母年紀大了,若知道我在疫地染了病,怕是要急壞了。眼下沒消息,對他們而言反倒是好消息。”
裴忌看著他眼底的真切,心裡倒生出幾分讚許——這孩子倒比蕭景宸那混小子懂事些。
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緩了語氣:“放心,京裡那邊我不會提。你也不必太擔心,李大夫已研製出藥方,這兩日湯藥就會送到,好好休養便是。”
一聽到“藥方”二字,安沐辰的心瞬間提了起來。他最怕的就是裴忌追問藥方的來曆,一旦牽扯出江晚寧,以裴忌對江晚寧的執念,後果不堪設想。
他強壓著心慌,順著裴忌的話感慨:“李大夫確實辛苦,這般大的年紀,還日夜守在藥房裡熬藥。能研製出藥方,真是臨江府的福氣。”
裴忌聞言頷首:“李大夫有功,待疫情結束,我自會為他請旨嘉獎。”
見裴忌半句沒提藥方的“異常”,安沐辰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下。看來裴忌還不知道江晚寧的事,也不知道那藥方是江晚寧幫忙完善的。
他鬆了口氣,又強撐著陪裴忌說了幾句場麵話,直到裴忌轉身離開,他才扶著門框滑坐在地,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帕子上的淡紅,又深了幾分。
安沐辰這邊憂心忡忡,待在陳府的江晚寧,更是整日活在惶恐裡。
西跨院的窗欞糊著淺藍的紗,風一吹就輕輕晃蕩,像極了江晚寧那顆懸在半空的心。自那日從昏迷中醒來,聽聞裴忌已到臨江府的消息後,她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白日裡哪怕是坐在窗邊刺繡,指尖也會莫名發顫;到了夜裡,更是頻繁做噩夢。
夢裡總是回到那座朱門緊閉的裴府,裴忌立在雕花木廊下,玄色錦袍上的暗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他眼神冰寒,開口時聲音裹著刺骨的嘲諷:“江晚寧,你倒是會躲。騙了我就想一聲不吭地跑掉?”
她想逃,雙腳卻像灌了鉛,隻能眼睜睜看著裴忌一步步走近,那雙曾溫柔牽過她的手,此刻卻像是要扼住她的咽喉……
夜夜被噩夢驚醒,江晚寧的氣色一日比一日差。原本飽滿的臉頰陷了下去,眼底的青影重得像染了墨,連往日裡亮得像星子的眼睛,也失了神采。
這日午後,春桃端著描金白瓷盤輕輕推開房門,盤裡的藕粉桂花糖糕透著淺粉,還冒著淡淡的熱氣。
她見江晚寧又靠在床欄發怔,手裡的繡針半天沒動一下,眼底的心疼又濃了幾分,忙快步上前,把盤子遞到江晚寧跟前,語氣帶著點討好的獻寶:“姑娘,您瞧!我照著您教我的法子做了藕粉桂花糖糕,用的是咱們剛到臨江府時釀的桂花蜜,今兒剛開封,甜得很呢,您嘗嘗?”
江晚寧抬眼,看見春桃眼底的期盼,嘴角勉強扯出一抹淺淡的笑,她不想掃了春桃的興。她伸出手,指尖觸到糕點的溫熱,輕輕捏起一塊,咬了一小口。
桂花的甜香瞬間漫進嘴裡,藕粉的軟糯在舌尖化開,甜而不膩,唇齒間還留著蜜香。若是往日,她定會歡喜地多吃兩塊,可此刻,那點甜味卻像隔了一層霧,壓不住心底翻湧的苦澀。
“好吃。”她輕聲說,聲音輕得像羽毛。
春桃見她肯吃,立刻喜笑顏開,可還沒等她再說句話,就見江晚寧把剩下的半塊糕點放回盤子裡,指尖輕輕攏了攏衣袖,眼底的光又暗了下去。
“姑娘,您再吃一塊吧?”春桃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懇求,“您這幾日都沒吃多少東西,再這麼下去,身子該熬不住了。”
江晚寧搖了搖頭,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葉上,聲音裡裹著化不開的愁緒:“沒胃口。”
裴忌這兩個字,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時時刻刻都讓她不得安寧。隻要裴忌還在臨江府,隻要他還沒走,她就覺得自己像個藏在暗處的逃犯,隨時可能被揪出來。
“姑娘,您也彆太擔心了。”春桃猶豫了半天,還是握住了江晚寧冰涼的手,掌心的溫度想給她點安慰,“裴二爺他……他未必會查到這裡來。咱們改了姓氏,府裡的人都隻當您是安世子的朋友,沒人知道您的真實身份。隻要咱們不出去,就不會被他發現的。”
“不會嗎?”江晚寧喃喃自語,眼神裡滿是不確定。裴忌那樣心思縝密的人,臨江府就這麼大,他若真想查,又怎麼會查不到?
“當然不會!”春桃連忙加重語氣,像是在說服江晚寧,也像是在說服自己,“等疫情一結束,裴二爺肯定會回京城去。到時候城門解封了,奴婢就陪著姑娘離開這裡,咱們去蘇州,去杭州,找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安安穩穩過日子,再也不回來了!”
春桃的話像一粒定心丸,讓江晚寧懸著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她望著春桃堅定的眼神,緩緩點了點頭。
是啊,再等等,等疫情結束,等裴忌離開,她就帶著春桃走。到時候山高水遠,她和裴忌,便再也不會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