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第三場結束的銅鑼聲穿透貢院厚重的圍牆時,張時安正將最後一滴墨汁收於筆鋒。
他手腕微懸,筆尖在宣紙上輕輕一頓,一個漂亮的收尾就此完成。
九月的陽光透過號舍的窗欞斜斜地照進來,在考卷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抬眼間恰好對上巡考官嚴世蕃意味深長的目光——
這位身著緋袍、腰佩玉帶的主考官不知何時已站在他的號舍前,獨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張時安,是真的被嚇了一大跳。
但好在,本身就是一個淡定的人,沒有那般一驚一乍。
嚴世蕃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手中的象牙折扇,目光在張時安的考卷上流連。
那篇關於漕河治理的策論旁,朱筆批注密密麻麻,最醒目的是最後一道"洪武田製"題旁那個鮮紅的"通"字。
張時安屏住呼吸,看著這位主考官大人微微頷首,緋色官袍在轉身時帶起一陣淡淡的沉香氣味。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號舍儘頭,張時安才發覺自己的後背已經濕透,青布直裰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微涼的觸感。
貢院特有的氣味在狹小的空間裡愈發濃烈——汗酸味、墨臭味、黴味,還有角落裡那個恭桶散發出的異味,全都混合在一起。
張時安摸出考籃裡最後半塊硬餅,就著粗瓷碗裡的冷水慢慢咽下。
餅已經硬得像石頭,但他咀嚼得很仔細,實在是有一些難嚼。
乾脆直接泡在水裡,當麵糊糊喝了,反正最後一天了挨過去,吃什麼吃不了。
反正他是懶得折騰了。
暮色漸沉,差役們抬著漿糊桶穿行於號舍之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張時安將精心謄寫的五篇策論再次檢查一遍,確保每處修改都做了標注。
當收卷官粗糲的手指接過考卷時,他忽然注意到自己右手中指上的老繭——那是十年寒窗最忠實的見證。
起身時,一陣眩暈襲來,他不得不扶住案幾穩住身形。
九日來大部分的精力都分在了答題上麵。沒有好好鍛煉,更沒有好好進食。
倒真是讓身體有些發虛。
解下束發的青布巾,張時安就著木盆裡所剩不多的清水擦洗身體。
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戰,但換上的乾淨中衣上熟悉的皂角香又讓他平靜下來。
這味道讓他想起離家前夜,娘親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為他縫製新衣的場景。
"安兒,娘不求你高中舉人,隻盼你平安歸來。"
可他知道,母親每晚都會在佛前多添一炷香。
考卷都已經交上去了,眾多考生終於可以自行活動。
誰都不想再待在這麼狹窄又悶熱的號舍裡,紛紛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就往過道當中走去。
來到院子當中。
院子當中此刻正傳來考生們如釋重負的談笑聲。
有人高聲議論著"錢法邊防孰急"的破題之法,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更遠處,幾個同年正為"鹽鐵論今用"爭得麵紅耳赤,引經據典的聲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張時安靜靜地收拾著筆墨,將每一樣物品都歸置得整整齊齊——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即便在最疲憊的時候也不曾改變。
銅鑼三響宣告解禁時,貢院內頓時熱鬨起來。
張時安在廊下尋到兩位師弟時,徐子睿正捧著《春秋》殘本與人辯論,寬大的衣袖隨著激烈的動作上下翻飛;
陳明哲則蹲在石階上,像隻偷食的鬆鼠般啃著不知怎麼帶進來的炊餅。
見到師兄,兩人眼睛一亮,默契地跟著他來到背風的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