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暮色沉,他與她目光相抵,霞光落在她薄薄的眼皮,映紅了眼圈,他偏過頭,移開了視線。
誰都沒有再說話。
日落前,程芙被獄婆提了出去。
這回她們沒再打她,而是打開了她的手鏈腳鏈。
毅王的婢女把她領進了三進院,交給一名氣質溫婉優雅的貴婦。
婢女在貴婦耳畔小聲低語了一陣,複又轉身告訴程芙貴婦姓薛,女官出身,是毅王的乳母,稱她薛姑姑即可。
程芙屈膝施禮:“薛姑姑。”
兩日後,她坐在最後排的馬車裡,被帶到了燕陽府。
崔令瞻則在澹州多停留五日,處理剩下的事務。
毛知州一句話也不敢多講,唯恐做不周全,就尋個機會在淩雲跟前說話。
“淩大人,案子就這樣結了?”他腆著臉笑。
淩雲回身,看見他,道:“此案無須你再插手,少自作聰明。”
毛知州一窒,忙揣著手賠笑道:“下官實在愚鈍,求大人再給下官一點點明示……”
“彆以為毅王不知你與蘇家人的勾當。”淩雲留下一句話,大步流星踏出了衙署。
毛知州惴惴不安,次日就把蘇家的人請出了客房,假裝不熟。
這可急壞了蘇家二老爺,大侄女意外身亡,早不亡晚不亡,偏偏在大婚前五個月亡了,徹底斬斷蘇家與毅王最後一絲牽連。
蘇家嚴選的兩名嫡女還等著姐姐嫁過去接她們封側妃呢。這下好了……沒有姐姐的關照,側妃之位便是排隊也排不到她們的。
毅王未婚妻意外身亡的奏聞於四月初傳進了皇宮。
皇帝嘴上說了句可惜,心裡實則還挺高興,從一開始他就沒瞧上蘇家。
皇後倒是真心實意傷心了一天。
毅王是她那早逝的親侄女嫡子,也是唯一與她有血緣關係的皇孫,她既是毅王的皇祖母也是毅王的親姑祖母,怎可能不心疼。
那蘇家如今確實落魄,可蘇月嫣卻是萬裡挑一,比邱貴妃娘家的女兒們不知要好多少倍。
沒有蘇月嫣,阿諾的婚事怕是又要受製於人。
阿諾是崔令瞻乳名。
皇後擦了擦眼角。她是一萬個不想看到邱家的姑娘進毅王府指手畫腳。
毅王自然比她更不願意。
蘇月嫣遇害牽連甚廣,崔令瞻並未在奏聞中詳述,而是親自去了趟宣陽,一待便是數月。
時光晃眼就翻到了九月份,京師那廂急不可耐,連番召他入京選妃。
不用去他也知所謂的選妃早被內定。
普通人尚可用未婚妻去世僅半年搪塞,親王可就難了,穿三天素服已算是曠世“深情”。
故而邱貴妃連夜便與皇帝商量毅王妃人選,不料還未入冬就收到了毅王舊疾複發,亟待靜養的奏聞。
邱貴妃心急如焚,皇帝隻好指派一名可靠的禦醫並兩名太醫署的吏目前往燕陽府侍疾。
那日程芙以奴婢的身份隨薛姑姑來到了王府。親王府在她的想象中應是比知州衙署更大更奢侈,可當身臨其境,現實遠遠超過了想象,她本能地戰栗。
一整條街都是毅王的。
入目便是屋宇式的街門,巍峨磅礴,麵闊五間,中間啟三門,足足排列了九行七列六十三顆純金門釘。
象征至高王權的翠綠琉璃瓦,僅次於皇宮的明黃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因一進院中路分布著王府十大辦事公署,全是外男,仆婢簇擁著薛姑姑走了西路的角門。
門後停著兩輛小騾車。
眾人乘車穿過一進院、二進院,從三進院開始步行至五進院落,才紛紛停下。
看得出薛姑姑的地位很高,卻沒有托大坐軟轎,始終步行。
重重疊疊,磚牆高聳,程芙想:便是話本裡飛簷走壁的英雄也飛不出,隻有薛姑姑那樣深得毅王信賴之人才能來去自如。
她垂眸盯著腳下的青磚。
薛姑姑掃了她一眼,見她雖未通王府規矩,行止卻端正有度,不像是沒有教養的市井惡女。
王府婢女基本群居五進院後罩房,分上下兩層,程芙被安排在西北角二樓最西麵的一間,原是雜物間,管事娘子讓她自己收拾收拾。
身為粗使婢女住進了“單間”,乍一看她條件不錯,實則是管事娘子聽說了她的來曆,恐她是個刺頭傷及無辜,便專門將她單獨隔開。
所謂的單間條件還遠不如粗使婢女,冬涼夏暖,離大廚房和熱水房最遠,當完差回去的路也比彆人漫長。
上麵的意思是不叫她餓死凍死便可,管事娘子遂按章辦事,發了她三套過冬的衣裙、兩床厚實的舊棉被。
當下要穿的肯定來不及做,但也不是真來不及,隻是不值當為她罷了。於是管事娘子搜羅了幾套彆人不要的給了她。
程芙白日在西路的花園掃地、澆水、除草,各處洗洗擦擦,晚上回去在豆大的燈下修改肥大的衣裙。
她縫縫補補,認真仔細。
阿娘說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做人當藏鋒守拙,學會安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