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瞻不知哪裡又惹了她,她的眼睛裡總有自然的疏離。
不過她好像也沒有與他不疏離的理由。這不就是他要的嗎?崔令瞻喉結緩緩滑動了一下,緘口無言。
薄荷蛇油是稀罕物,程芙深諳不患寡而患不均,甫一走出書房就藏進棉襖的夾層,免得招眼。
凍瘡而已,現如今吃得飽穿得暖,隻需生薑片配合溫鹽水洗護就能解決,她瘋了才用薄荷蛇油。
次日,醫婆就幫程芙賣了個好價錢,三七分賬,程芙拿到了七分:四錢銀子和苦參蛇附子。後者回去熬湯泡手,凍瘡好得更快。
醫婆笑眯眯道:“能進主子院裡服侍的哪個不是隔三差五有賞,以後有了好東西記得找我,我幫你賣。”
說是三七分,實則是五五分,醫婆不可能不貪點,程芙也知她貪了,沒四六分賬已經算有良心。
求人辦事就要做好吃點小虧的準備。
畢竟她在這王府仿佛聾了瞎了,對外界一無所知,醫婆是她接觸外界不可多得的人選。
程芙繼續給醫婆煮茶,她煮的茶沒有一絲苦澀味,火候拿捏得極好。
醫婆就好這口,心情大悅之下總算肯把《脈經》借給程芙讀兩日。
嚴格地說這是一本殘缺的手抄版《脈經》,聊勝於無,看一點是一點,程芙為此花了許多心思討好。
“多謝大娘疼我。”她莞爾。
正逢落日霞光,照著含笑的美人兒,鴉青的頭發黑亮美麗,小小的臉龐燦若海棠。
醫婆嘖嘖稱讚。
程芙:“方才的人怎來這裡跟您取藥?”
喝茶的時候閒聊很正常。
醫婆道:“那是荀禦醫身邊的小廝,來問我借幾味本地的藥材。”
程芙想了想,道:“昨日我見到了王爺,精神飽滿,想來這位荀禦醫醫術了得。”
她學規矩那會兒毅王尚未痊愈,荀禦醫便是朝廷派來侍疾的。
“是呀,不愧是禦醫,咱們醫婆學一輩子都比不得人家分毫。”醫婆感慨,為自己東學西湊的小技藝唏噓,轉而又道,“可惜王爺還是痊愈晚了一步。”
說著,醫婆湊近了壓低聲道:“上個月,邱家壞了事。”
程芙:“哦?”
“聽說江浙的糧商聯名狀告京師的皇商,罪名叫什麼壟斷米價,豐年足雨的,餓死了不少百姓。”
被告的皇商恰巧是邱貴妃的從兄。
這下邱貴妃哪還有心思舉薦侄女,隻忙著脫簪請罪去了。
毅王又失去了一門鐘鳴鼎食之家的姻緣。
還真是倒黴。
程芙附和醫婆,跟著歎氣:“哎,可不是。”
冬月初九這晚程芙守夜,其實就是走個形式,睡在離毅王最遠的小抱廈。沒她什麼事,但彆的二等婢女都當值過,總不能叫她閒了。
是夜戌正,崔令瞻裹著群青色的杭綢寢衣從浴房走出,墨發如雲垂瀉,光影流淌,半明半昧。
他天生白皙,唇如渥丹,好在一雙鳳目生得極威嚴,瑩亮如電,弱化了脂粉氣,平添淩厲陽剛。
小廝將燈樹熄了,隻留了梅花小高幾上一盞鎏金燈,鏤空的燈罩透著微弱的光,不擾人,又能讓人在黑暗中不至於全盲。
被褥早先鋪好,崔令瞻掀開坐進去就聽彆鶴在帳子外道:“王爺,方才薛姑姑讓小的稟告您一聲,今夜是芙姐姐當值,您有什麼需要她都會來的。”
將滿九歲的小廝能懂啥,薛姑姑叫他這麼回話他就這麼回了。
他懂不懂的不要緊,反正王爺聽懂了。
崔令瞻上一刻還張弛有度的心臟陡然狂跳,連呼吸都發熱。
可以嗎?
他可以要她嗎?
各種亂七八糟的畫麵紛至遝來。
然而在柿子樹下做的決定也不合時宜地叫囂:你不是說要忘了她,不是說不想為難她,你現在是想做什麼?
可她又非清白之身,委身他哪裡吃虧了?事後他定會補償她,即便她想嫁人,他也給她找個純良之人,再補償她一筆嫁妝。
倘她嫌避子湯傷身,他也不介意用其他法子,太醫院做的避火衣薄如蟬翼,本身已無異味,還可再熏香……
崔令瞻被自己刹不住的周密想法震住,僵著身子躺下,閉上眼,不願接受自己其實也是個貪花好色之人。
甚至不挑食。
他不能再放任自己過多關注那種姑娘。
彆鶴撓撓頭,王爺方才還好好的,聽了他的話突然不吭聲,好半晌才回了他兩個字“出去”,嚇得他一溜煙跑了。
同一片月光下,程芙蜷縮在被窩,睡得並不好,薛姑姑此前吩咐了,若得毅王召見就乖乖應召,不準說話也不準亂動,還給了她一張雲雨圖。
此時門外稍有風吹草動,她就繃緊了肌肉,後來累極了也就睡了,隻天不亮從噩夢中驚醒。
她抹了把額頭,全是細汗。
夢裡徐峻茂背著她瘋狂逃跑,後來磕了一跤,徐峻茂就變成了崔令瞻的嘴臉,一手按住她一手撕她衣裙。她不停道歉,求他可不可以換個方式懲罰她,不要欺負她了,他不聽,直把她摧殘成泥。
當然,這隻是她的一個噩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事實上毅王並無興趣召她,任她安然無恙睡到天亮,天亮後也沒人安排她去伺候毅王起身。
隻有她一個人杯弓蛇影,胡亂忖度。
推開房門,她又發現整個院子就自己無事可做。
程芙隻好趁綠嬈經過的空隙打招呼,綠嬈點點頭,說:“回去吧,值過夜的就可以休一日。”
“嗯好。”程芙微微欠身,作辭而去。
院中人來人往、各司其職,無人關注她,於是她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綠嬈偏過頭,發現了東次間窗後佇立的毅王,視線定定鎖著程芙的背影……
她心頭一緊,整理了一下表情再偷眼瞄過去,半敞的宮式和合窗已變得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