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提了二等,程芙就從後罩房最偏僻的一角挪到了最前排的一樓。
逼仄陰濕的小房間換成了陽光充沛的大房間,連呼吸都變得清暢,窗前還有高大茂密的芭蕉樹遮陰。
同屋另外兩個女孩也是二等,親娘老子住在一進院倒座房前麵的奴仆院,屬於家生子裡頭比較體麵的住宅區。
這二人算有背景的。
不過再有背景也是奴婢,做奴婢就沒有躲在屋裡享清閒的道理。她們和程芙鮮有機會照麵,遇上了不是回來睡覺便是浣洗去,點個頭就算打了招呼。
程芙亦如此。
進屋她就套上家常的舊衣裙,再端起盛放臟衣的木盆去耳房漿洗,回來的路上兩手凍得通紅。
也不是沒有伶俐的小丫頭主動要幫程芙分擔,卻都被她以不合王府規矩婉拒了。
阿芙姐姐素來老實本分,小丫頭們隻得作罷。
倒也不是程芙清高不知變通,實在是有些空子鑽多了隻會讓人不知不覺陷入底層的優越感,磨平了心誌,不再鋒利。
一個人若是不想被周遭同化,就得時刻提醒自己是誰,處在怎樣的樊籠中。
才晾曬好衣物,就有小丫頭跳竄竄過來告訴她:“姐姐姐姐,付大娘叫你過去。”
醫婆姓付,這裡人都跟她叫付大娘。
程芙忙擦了擦手,把木盆掛在牆上就去了。
她知道付大娘那邊有體力活,就沒換體麵的衣裙,隻包了頭發匆忙趕過去,走的夾巷小路,不礙人眼。
生藥館裡,付氏弓著腰吭哧吭哧研磨艾葉。
倉庫的三年陳艾越來越少,她得趁天氣乾冷陽光充裕再篩些艾絨。
程芙一腳踏進院子就瞧見兩大筐乾艾葉。
付氏朝她招招手,“阿芙來了,快把這筐磨了,我請你吃飯。”
“好嘞。”程芙笑應。
卷袖就地開始忙碌。
這一忙從白天忙到黃昏,因中午隨便對付了一下,晚膳就格外豐盛。付氏買了蔥燒羊肉和菘菜豆腐,程芙煮了一瓦罐陽春麵,兩人吃得乾乾淨淨,一點不浪費。
明兒要當差,程芙沒敢吃太飽。
在主子跟前服侍最忌諱吃太飽以及吃氣味重的食物。
付氏就沒有那些煩惱,她心滿意足,摸著肚子道:“你這樣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身段兒苗條。”
“太苗條了又不是什麼好事。”程芙說,“打架都打不過旁人,也不抗揍。”
一聽就是有故事的,可也是常態。孤女能全須全尾活這麼大已經是奇跡,付氏道:“嗐,那你以後多來幫我乾活,權當鍛煉身子骨,準能練出一身力氣。”
“您這是誆我呢。”
“這孩子,身子骨本來就是越練越好的,怎能說我誆你。”
“是是是,大娘您說的都對。”
天色已晚,程芙幫付大娘收拾好碗筷就要回去了。
付大娘提著燈籠送她。
一老一小踩著咯吱咯吱的雪跨過門檻,程芙接過燈籠,柔聲道:“天冷,您留步,我自己回去了。”
兩人這才相互道彆,一個回屋,一個往後罩房走去。
次早程芙揉著眼睛當差,昨晚讀《脈經》不知不覺讀到了天色發白。好在她是個邊緣人,來這裡就是充數的,根本沒什麼正經事做。
崔令瞻上午見客,一直待在銀安殿,下人們默認他午後也要在銀安殿休息,便焚香鋪床,就見彆鶴走過來道:“王爺要回去了。”
“啊?”內侍撓撓頭,“哦,好。”
月地雲齋那邊也以為王爺會在銀安殿用膳休息,沒想到銀安殿的小廚房就把午膳送了過來。
廚房媽媽道:“王爺就快回來了。”
“辛苦媽媽了。”木樨忙迎上去,吩咐其他人把午膳捧回西次間,又再次謝了廚房媽媽。
不到半盞茶,崔令瞻果然出現,身披羽緞大氅,一陣風雪拂過,露出了裡麵天水碧的素錦搭護,內襯薄青杭綢貼裡。
他鬢邊的碎發以黑緞額帶抿得一絲不苟,緞帶的碧玉珠串墜腳垂落肩膀,隨著他的走動微晃,冰雕玉琢似的一個人,宛若梅雪仙露生出了魂。
儘管不是第一天服侍毅王了,婢女打眼望過去,還是會微微閃神,但月地雲齋從未出現過拿錯了主意的人。
畢竟能進這裡的她們本身就有相當的心智,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
毅王最不喜水性楊花、自輕自賤的女子,想要他的尊重與憐惜,起碼得端莊持重。
於是滿院子婢女舉止端端正正,言行規規矩矩。
今日木樨在前麵服侍,她挑起錦簾,崔令瞻低頭邁了進去,其餘婢女上前為他脫下氅衣,他頭也不回進了東次間,程芙就被抓個現行。
無事可做的她在東次間擦花瓶插花,把所有花瓶都擦得一塵不染,然後就坐在腳踏上打盹。
木樨動了動嘴唇,想要提醒阿芙一聲,瞅見王爺臉色她立即噤了聲,還往後縮了縮。
崔令瞻走過去,一手撚著墨玉十八子,一手負在身後。
她睡得很香,兩隻小手兒的凍瘡並未痊愈。
給她蛇油他就想到一個可能,她定會拿去賣錢,果然她就真賣了。
他視線上移,落在了她微啟的紅唇,目光驟凝了片刻,複撇開了頭。
偷偷打個盹兒,程芙慢吞吞睜開眼,當即被對麵坐著的男人嚇了一跳,“王爺。”
“嗯。”
“……”
崔令瞻像是抓到了她什麼不得了的把柄,身體微往前傾,眉宇間竟有一絲得意。
“睡得可還踏實?”他眼角上揚,兩手按在膝上。
程芙忙站起身,攥著自己的手,輕聲道:“奴婢知罪,請王爺責罰。”
那溫順的模樣宛如一陣涼風,把不知名的幸災樂禍吹得無影無蹤。
崔令瞻一頓,沉聲問:“昨日一早就沒見到你伺候本王。休息了一天忙的什麼,困成這般?”
程芙掃了崔令瞻一眼,拿不準他的喜怒,謊話便張口就來,“回王爺,十五將近,奴婢想在通福寺燒幾份經書為蘇姑娘修功德,於是昨晚才抄得忘了時辰……”
“阿嫣不需要你來抄經書,她的冤屈,本王自會用傷她之人的血渡她往生。”
“……”程芙的後脖頸霎時繃得緊緊的。
“至於你,伺候本王便是贖罪。”
“是,王爺。”
此後再無二話,他與她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