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女子啊。
迎客的夥計笑了:“姑娘,我們這是樂樓,無論男女老少,雅俗共賞。”
明瀅放眼一望,果然見裡頭男女成群,座無虛席。席間有衣著不凡的貴人、正襟危坐的白衣書生、甚至有放聲大笑,拍手叫好的女子。
樂曲繞過道道玉砌雕欄,從她耳中溜走,又直上雲霄轉了幾圈。
從前在眠月樓,樓裡的姐姐們都教她,落到這種地方,她們就是下賤命,不要自持清高。
琵琶是彈給男人聽的,舞也是跳給男人看的。那些男人一高興,一擲千金寵幸了誰,誰就有好日子過了。
故而,她從未細細聽過這首曲子。
原來,也是很好聽的。
她與幾位從樓內出來的女子擦肩而過,情不自禁走了進去。
高台上,一群女子在跳舞,漂亮耀眼的紅裳如萬蝶振翅。
高台的另一側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畫卷。
其中一幅千裡江山圖綿延起伏,揮毫成山脈,潑墨成江水。她望著那副畫,好似到了一處從未踏足的地方,浩蕩江風撲麵而來,吹起了她的裙擺。
“林先生的這幅山茶圖美則美矣,可賣兩千兩未免太高了,非梅蘭竹菊、芍藥牡丹,野山茶而已,屬實不值,若再少一些,在下倒可以考慮。”
買畫的青衣男子在年輕的畫師麵前討價還價。
明瀅又朝那幅山茶圖看去,眼底一亮。
這一下子,似乎從廣闊天地回到清幽小徑,吟嘯的江風過後是無邊絲雨。畫中淺白色的山茶花神韻極妙,迎雨綻放,令她不禁想伸手去撫摸。
她驚訝,居然有畫師畫山茶花,她還以為隻有她喜歡畫。
裴霄雲是不喜歡這種花的。
她也隻敢在他心情好時纏著他教她畫。
白衣畫師緩緩起身,從買畫男子手中奪回畫:“既如此,在下也不賣了,公子請回吧。”
“不過一副破山茶圖,老子還不稀罕呢!”
買畫的男子甩手而去。
明瀅盯著那幅畫看了許久,絲毫未察覺那位白衣畫師注意到了自己。
“姑娘可是喜歡這幅畫?”
明瀅思緒回籠,張口便誇耀:“林先生這幅畫真好看。”
男子廣袖長衫,麵容疏朗,似無暇白玉。
他聽過許多人奉承自己,以為這小姑娘是不懂裝懂,笑道:“非梅蘭竹菊、芍藥牡丹,也沒什麼好看的。”
明瀅認真搖頭,思慮一番才答來:“林先生說的那些花生於沃土,多長於富貴之家,要用心侍候才能開花,開了花也隻是供栽種者欣賞。可山茶花不同,它們生長在山野,隻需要一點陽光雨露,便能漫山遍野地開上一整個冬天。”
它漂亮堅韌,又從不吝嗇自己的美。
男子神色動容,偏首望著她,一張純淨可愛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模樣生的好,可看衣著,又不像生於高門。
他聽出方才那番話是她發自肺腑,正想開口,台上一曲畢,一位抱著琵琶的女子下來,“林先生,我方才是不是彈錯了?有一個音似乎不太對,我真的很喜歡這首曲子,卻總是彈不好,我明日就要回家了,有一段日子都不能來了。”
“芳姑娘,您稍等,林先生正在作畫呢。”
侍者抬手攔住那女子。
同林先生說話時,明瀅便聽出了最後一句曲子音律過快,她記在心中,對那女子道:“最後一句的第四節,姐姐輪指過快,這句容易急躁,手腕穩一些就好了。”
那女子還以為她是林先生的徒弟。
林先生名為林霰,不僅畫作一絕,在詩詞樂曲上也頗有造詣,為扶光樓編的十幾首曲子,場場賓客如雲。
沒想到連她的徒弟技藝也如此精湛,她謙遜與明瀅道謝。
“姑娘會彈琵琶?”待那女子走後,林霰問明瀅。
明瀅道:“從前學過幾年。”
除此之外,她沒再透露其他。
“隻是,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林霰疑惑:“姑娘何出此言?”
明瀅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話。
她該怎麼說呢?她自小家破人亡,流落風塵之地三年,被主子贖了,如今是大戶人家的丫鬟,丫鬟前麵還有“通房”兩個字。
她到過的地方很少,見過的人也不多,不管在揚州還是京城,總是窩在一方後院。
她從未見過扶光樓這樣的地方,她們奏的舞曲不是為了取悅男人,而是自己喜歡,想讓更多人欣賞。
“我沒想到,男女老少都可以看,想彈就彈,想跳就跳。”
林霰看出了她眉間深藏的愁緒,隻問了她一句:“姑娘喜歡彈琵琶嗎?”
喜歡嗎?
明瀅捫心自問,她似乎是挺喜歡的。
可每當她拿起琵琶,就總會想起從前在眠月樓的事,她不會主動彈,除非裴霄雲興起,命她彈來聽。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江山風月,本無常主。琴棋書畫,亦本就該先為自己而作。”
林霰總覺得,麵前的女子分明生了一雙純澈的眸,可眸中卻總蘊含揮之不去的暗淡。
就仿佛世間那些光影,從未照進過。
他溫和道:“四方江水皆通九州,隻有自己踏足過,方知山河壯闊。”
聽著他的話,明瀅仿佛又置身畫中世界,洶湧洪波初次打開她心中的閘,漫過她貧瘠的心田。
“多謝林先生。”雖不知為何謝他,可她卻脫口而出這句話。
她怕淩霜回來找不到她,打算告辭離去。
“姑娘等等。”
林霰拿著畫過來,動作行雲流水般緩緩展開:“這幅山茶圖,便贈給姑娘。”
明瀅像受了驚一般,連連推卻,嘴皮子不知所措:“先生技藝高超,這幅畫太貴重了……”
“賣給那些俗人,也是糟賤了我的畫,我與姑娘有緣,有道是千金難買知心人。”
他執意要贈,明瀅盛情難卻,格外小心地收起畫,揣在懷中。
出了扶光樓,她還在因他那番話,心口跳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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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府,她仍心神不寧,仿若還在甲板上隨波浪飄搖。
進了院子,魚兒跑過來,滿麵愁容,“明姐姐可回來了,大爺一早便回了,正到處找您。”
明瀅心中一震,指尖發涼。
他竟提前回來了嗎?
她雖也盼著他歸,可當下一股比期待更洶湧的恐懼縈繞心頭——她擅自出門了。
回到房中收好畫,她換了身衣裳去見他。
裴霄雲是快馬趕回來的,一路舟車勞頓已令他疲憊不堪,眼底蔓延起雜亂無章的躁意。
他靠在圈椅上假寐,聽到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輕扣桌麵的修長指節悄然停息。
“公子回來了。”她的聲音依舊清脆悅耳。
他驀然睜眼,沉著聲:“你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