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大人。”
小吏放下試卷,小心翼翼地開口。
“這……這幾位考生,所用的詩句,似乎另有出處。”
徐渭雙目微眯,“何處?”
小吏被他看得心頭一顫,連忙道:“此句並非出自經史子集,也非名家詩詞。”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
“而是出自……一本時下正在天臨府風靡的話本。”
“話本?”
徐渭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堂堂提學僉事,兩榜進士出身,竟被一本市井話本裡的句子給驚豔到了?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
小吏見他神色不善,聲音更低了些。
“那話本名為《學破至巔》,裡麵有一段情節,主角在大比之後,麵對族人比鬥,留下‘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半闋殘詞,震驚四座。”
“想來……想來這些考生都是看了這本話本,覺得此句雄渾豪邁,又剛好符合考題,便都拿來用了,以求能得個高分。”
“隻是他們才學有限,續寫不佳,才成了這般模樣。”
徐渭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一聲滿含譏諷的冷笑。
科舉詩詞,化用前人名句,本也無傷大雅,算是一種致敬。
若僅有一人如此,看在那兩句殘詩確實不俗的份上,他或許會捏著鼻子給個高分。
可如今,一個,兩個,三個……竟是蔚然成風!
這便不是取巧,而是投機,是治學態度上的輕浮與懶惰!
徐渭拿起朱筆,麵沉如水。
他看也不看那些後續狗尾續貂的詩句,直接在那幾份先前被他評為“良”等的卷宗末尾,劃掉原有的評語,大筆一揮,改為了一個刺目的“中”字。
下手毫不留情。
做完這一切,他胸中的那股憋悶之氣,才稍稍疏解了一些。
他將朱筆放下,端起手邊的茶盞,吹開浮沫,輕輕呷了一口,試圖平複心緒。
意興闌珊地,他從那一堆“優”等的卷子裡,又隨意抽出了一份。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那卷麵之上時,端著茶盞的手,卻是不由自主地一頓。
是他。
徐渭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那個在號舍內專心致誌,渾然忘我的年輕身影。
還有那副讓他驚豔不已,兼具帖學秀美與碑學剛勁的字跡。
他心中那份被話本敗壞的興致,重新被提起了幾分。
他將茶盞輕輕放下,開始仔細品讀這份卷宗。
經義、策論、律法、辭賦……
一路看下來,徐渭眼中的欣賞之色,愈發濃鬱。
此子的學問,紮實得可怕。
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卻又不止於引經據典,字裡行間,處處可見其獨到的思考與巧思,絕非死讀書的書袋子。
尤其是那篇論“黃河水患”的策論,立意高遠,措施詳實,許多見解,便是他這個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都感到眼前一亮。
不錯,當真不錯。
此子若能保持下去,未來必成大器。
徐渭在心中默默頷首,已然將其列為此次府試案首的有力人選。
他懷著一絲期待,將目光移向了最後的詩詞部分。
然而,隻一眼,他臉上剛剛浮現的笑意,便瞬間凝固。
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驟然一縮。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又是這一句!
一股難以言喻的失望與惱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徐渭心中剛剛燃起的欣賞之火,澆得一乾二淨。
怎麼連他也……
難道這等天資出眾的學子,也免不了俗,要用這等市井話本中的句子來投機取巧嗎?
一股被欺騙,被辜負的感覺,湧上心頭。
徐渭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他甚至懶得再看後麵的內容,想也不想,便要提筆在卷末批下一個“良上”。
即便此卷的前半部分,足以在所有考生中穩穩地拿到一個“優”等。
但他就是要給此人一個教訓,讓他明白,為學之道,容不得半點虛浮與投機!
朱筆蘸飽了墨,懸於卷上,即將落下。
可就在此時,他的餘光,卻下意識地瞥見了那石破天驚的兩句之後,緊跟著的下一句。
隻一眼,徐渭整個人,便如遭雷擊,徹底愣住了。
那即將落下的筆鋒,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一滴殷紅的朱砂墨,從筆尖滴落,在雪白的卷麵上,暈開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紅梅。
而他,卻渾然不覺。
口中呢喃自語。
“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