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雪,總比彆處來得更急些。
天還沒亮透,鉛灰色的雲絮就壓得極低,像塊浸了水的臟棉絮,沉甸甸地墜在皇城根的飛簷上。城西的貧民窟卻沒這份“景致”——這裡隻有連片的土坯房,牆皮被歲月啃得坑坑窪窪,露出裡麵混雜著麥稈的黃土,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趙匡胤住的那間破院,更是這片貧民窟裡的“底層”,院牆塌了大半,隻用幾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攔著,像個豁了牙的老人,連寒風都攔不住。
他是被凍醒的。
稻草堆裡的寒氣早已透過單薄的短褐滲進骨頭縫,趙匡胤猛地打了個寒顫,睜開眼時,睫毛上還沾著細碎的霜花。他不敢立刻起身,隻能先蜷著身子,把凍得發僵的手腳往懷裡縮了縮,借著身體僅存的一點暖意焐著。視線裡,屋頂漏下來的雪粒正落在離他腦袋不遠的地方,在地上積出一小撮白,像撒了把碎鹽。
“咳咳……咳……”
隔壁傳來妹妹趙小妹壓抑的咳嗽聲,一聲接一聲,弱得像根快被風吹斷的棉線。趙匡胤的心猛地揪了一下,立刻撐起身子,動作輕得像貓——他怕動靜大了,會讓妹妹更難受。稻草堆被他壓出個淺坑,裡麵的麥稈早就失去了韌性,戳得人皮膚發疼,可他顧不上這些,隻借著從破窗紙透進來的微光,往隔壁的小隔間望。
隔間是用破舊的布簾隔開的,布簾上滿是補丁,還破了好幾個洞,能看見裡麵蜷縮在稻草上的瘦小身影。小妹才八歲,本該是在爹娘懷裡撒嬌的年紀,可自從三年前爹在戰場上沒了消息,娘又染了風寒撒手人寰後,她就跟著自己在這破院裡熬日子。前些天降溫,小妹凍著了,咳嗽一直沒好,他沒錢抓藥,隻能每天晚上燒點熱水,讓她就著熱汽緩一緩。
“小妹,渴不渴?”趙匡胤放輕聲音喊了一句,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儘量放得溫柔。
布簾後靜了片刻,才傳來小妹細弱的回應:“哥,不渴……你冷不冷?”
趙匡胤鼻尖一酸,強壓下喉嚨裡的澀意,咧嘴笑了笑,儘管知道小妹看不見:“哥不冷,哥壯實著呢。你再躺會兒,哥去給你拿吃的。”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從稻草堆裡爬起來,腳剛沾地,就被地上的寒氣激得打了個哆嗦。地上是夯實的黃土,冬天凍得硬邦邦的,還裂著細小的紋路,像老人手上的皺紋。他趿拉著一雙露著腳趾的草鞋,走到屋角那個破舊的陶罐旁——那裡裝著他昨天從張屠戶家換來的半塊麥餅。
麥餅是用粗麥磨的粉做的,裡麵還摻著不少麩皮,硬得能硌牙,現在更是凍得像塊石頭。趙匡胤把麥餅抱在懷裡,用胸口的溫度慢慢焐著,手指輕輕摩挲著餅上粗糙的紋路。這半塊餅,是他幫張屠戶送了三天肉換來的——每天天不亮就去屠戶鋪裡挑揀好的肉,再按照張屠戶給的地址,送到城裡的富人家去,來回要跑十幾裡路,腳底板都磨出了水泡。可張屠戶給的工錢卻少得可憐,三天才給了這半塊麥餅,說什麼“今年生意不好,隻能先給這個抵工錢”。
他知道張屠戶是故意克扣,可他不敢爭。在這貧民窟裡,能有活乾、能換口吃的,就已經算幸運了。要是惹惱了張屠戶,連這半塊餅都沒了,他和小妹就得挨餓。
“哥……”布簾後的小妹又輕喚了一聲,帶著哭腔,“我想娘了……”
趙匡胤焐著麥餅的手猛地一緊,指甲掐進了硬邦邦的餅裡,留下幾道淺淺的印子。他深吸了口氣,把湧到眼眶的濕意逼回去,轉過身對著布簾笑道:“傻丫頭,想娘了就好好吃飯,等娘知道你好好的,肯定高興。”
這話他自己都不信。娘走的時候,拉著他的手,眼淚不停地掉,說“娘對不起你,沒把你和小妹照顧好”,還說“你爹要是回來,讓他一定好好護著你們”。可爹到現在都沒消息,有人說他在戰場上死了,有人說他當了逃兵,還有人說他被敵軍俘虜了……他不知道哪個是真的,隻知道從那天起,他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了,不管多苦,都得把小妹拉扯大。
他把麥餅焐得稍微軟了些,小心翼翼地掰成兩半,一半大的,一半小的。他把大的那半用布包好,走到布簾邊,掀開一條縫遞進去:“小妹,快吃吧,吃了就不冷了。”
布簾後伸出一隻瘦瘦的小手,手指凍得通紅,指節都有些變形,接過麥餅時,還輕輕碰了碰趙匡胤的手。“哥,你也吃。”小妹的聲音帶著哽咽。
“哥不餓,”趙匡胤連忙把手縮回來,笑著說,“哥剛才在外麵偷偷吃了點,你快吃,吃完再睡會兒,哥去看看有沒有活乾。”
他知道小妹不信,可他隻能這麼說。他把剩下的小半塊麥餅揣進懷裡,又走到布簾邊,把自己那件更破舊的長褂脫下來,搭在布簾上:“這件褂子你蓋著,能暖和點。”
那件長褂是娘生前穿的,後來改給了他,現在已經洗得發白,袖口和下擺都磨破了,還打了好幾個補丁,可總比沒有強。小妹在布簾後沒說話,隻傳來輕輕的抽泣聲,趙匡胤心裡像被針紮一樣疼,卻隻能咬咬牙,轉身往門外走。
推開門,寒風夾著雪粒撲麵而來,像無數根小針,紮在臉上、手上,生疼。他縮了縮脖子,把懷裡的小半塊麥餅又往裡麵塞了塞,免得被風吹涼。院牆外,已經有了零星的動靜——隔壁的王阿婆正拿著個破籃子,在雪地裡翻找著什麼,大概是想找點能燒的柴火;不遠處的巷口,幾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蹲在地上,盯著地上的積雪發呆,眼神裡滿是茫然——他們和他一樣,都是靠幫人跑腿、做零活為生的,要是找不到活乾,就隻能挨餓。
趙匡胤緊了緊身上的短褐,往巷口走去。他得趕緊找活乾,最好能再換點吃的,小妹的咳嗽不能再拖了,要是能攢點錢,找個郎中看看就好了。
他剛走到巷口,就看見一個穿著綢緞衣服的管家模樣的人,正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個包裹,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是在找人。趙匡胤眼睛一亮,連忙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問:“管家老爺,您是要找人乾活嗎?我能跑能扛,什麼活都能乾!”
那管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裡滿是嫌棄——嫌棄他破舊的衣服,嫌棄他凍得通紅的臉,嫌棄他露著腳趾的草鞋。“你?”管家撇了撇嘴,“能行嗎?我要送個包裹去城東的李府,必須在巳時前送到,晚了一分鐘,你都擔待不起!”
巳時前送到?現在才寅時末,從城西到城東,來回要走二十多裡路,還要在巳時前送到,時間確實緊。可趙匡胤不敢猶豫,連忙點頭:“能行!管家老爺,我肯定能按時送到,您放心!”
“哼,彆到時候誤了我的事。”管家把包裹扔給他,包裹不算重,卻很精致,外麵用絲綢包著,還係著紅色的絲帶,看樣子是貴重東西。“這包裹裡的東西很重要,要是丟了或者壞了,你賣了自己都賠不起!”
“我知道,我一定小心!”趙匡胤雙手接過包裹,緊緊抱在懷裡,像是抱著稀世珍寶。
“給,這是定金,要是按時送到,再給你兩個銅板。”管家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銅板,扔在地上,銅板在雪地裡滾了幾圈,停在趙匡胤的腳邊。
趙匡胤連忙彎腰撿起銅板,用袖子擦了擦上麵的雪,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謝謝管家老爺!我現在就去送!”他說完,轉身就往城東的方向跑。
寒風在耳邊呼嘯,雪粒打在臉上,疼得他睜不開眼,可他不敢放慢腳步。他知道,這個活要是乾好了,不僅能拿到兩個銅板,說不定還能讓管家記住他,以後有活還會找他。他懷裡抱著包裹,手裡攥著那個銅板,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一定要按時送到。
跑著跑著,他的腳底板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像是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他低頭一看,原來是草鞋的鞋底破了,一根尖銳的木刺紮進了腳底板,鮮血立刻滲了出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淺淺的血印。他咬了咬牙,沒停下來,隻是把腳步放得更穩了些。這點疼算什麼?比起餓肚子、比起小妹的咳嗽,這點疼根本不算什麼。
他跑過繁華的街道,那裡的店鋪已經開門了,夥計們正忙著打掃門前的積雪,富人們穿著暖和的皮襖,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偶爾還會停下腳步,對著路邊的攤販指指點點。這裡的一切,都和城西的貧民窟格格不入,像是兩個世界。趙匡胤不敢多看,隻是埋頭往前跑——他知道,這些繁華不屬於他,他隻是個在底層掙紮的窮小子,隻有跑快點,才能抓住那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
不知跑了多久,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疼得他喘不過氣來,腳底板的傷口也越來越疼,每跑一步,都像是在踩在刀尖上。可他還是不敢停,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已經快到巳時了,再跑快點,應該還能趕上。
終於,在巳時還差一刻的時候,他看到了李府的大門。李府的大門氣派非凡,朱紅色的大門上釘著銅釘,門口還站著兩個穿著鎧甲的護衛,眼神銳利地盯著來往的人。趙匡胤鬆了口氣,連忙跑過去,對著護衛拱了拱手:“護衛大哥,我是來給李府送包裹的,是城西的王管家讓我來的。”
護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他懷裡的包裹,才轉身進府通報。不一會兒,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接過包裹,仔細檢查了一番,確認沒問題後,才對趙匡胤說:“行了,東西收到了,這是你的工錢。”說著,從口袋裡摸出兩個銅板,遞給趙匡胤。
趙匡胤接過銅板,緊緊攥在手裡,心裡滿是歡喜。三個銅板!加上之前的那個,一共三個銅板!這些錢,夠他和小妹買些粗糧,還能買一點點最便宜的草藥,給小妹治咳嗽!
他對著管家鞠了一躬,轉身就往回跑。這次,他跑得更急了,他想快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小妹,想快點把草藥買回來,讓小妹的咳嗽好起來。
寒風依舊刺骨,腳底板的傷口依舊疼痛,可趙匡胤的心裡卻暖暖的,像是揣了個小火爐。他看著手裡的三個銅板,仿佛看到了小妹吃了草藥後,咳嗽好轉的樣子,看到了他們不用再挨餓的樣子,看到了這個破院終於有了點生氣的樣子。
他知道,這條路很難走,以後還會遇到更多的苦、更多的難,可他不怕。隻要能讓小妹好好的,隻要能活下去,再難的路,他都能走下去。
回到貧民窟的時候,雪已經停了,太陽透過雲絮,灑下一點點微弱的光。趙匡胤先去藥鋪買了點最便宜的草藥,又去糧鋪買了半斤粗糧,剩下的銅板,他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裡,打算留著應急。
他快步走回破院,推開門,就看到小妹正坐在稻草堆上,手裡拿著那半塊麥餅,卻沒吃,眼神直直地盯著門口,像是在等他回來。
“小妹,哥回來了!”趙匡胤笑著走過去,把手裡的粗糧和草藥遞到她麵前,“你看,哥買了粗糧,還買了草藥,你的咳嗽很快就能好了!”
小妹看著他手裡的東西,又看了看他凍得通紅的臉和滲著血的草鞋,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哥,你是不是又受傷了?你的腳……”
“沒事,”趙匡胤連忙把腳往後縮了縮,笑著說,“就是不小心被東西紮了一下,不疼。快吃粗糧吧,哥這就去給你熬草藥。”
他說著,轉身去院角的灶台邊。灶台是用黃土砌的,早就涼透了,他找了些昨天撿來的柴火,費了好大力氣才生起了火。鍋裡的水慢慢燒開,他把草藥放進去,看著草藥在水裡翻滾,心裡滿是期待。
小妹坐在旁邊,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小聲說:“哥,等我長大了,我幫你乾活,我養你。”
趙匡胤熬草藥的手頓了頓,眼眶又熱了。他轉過身,對著小妹笑了笑:“好,哥等著。”
鍋裡的草藥散發出淡淡的苦味,飄在破院裡,卻讓這個寒冷的冬天,多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趙匡胤看著鍋裡的草藥,又看了看小妹,心裡暗暗發誓:不管以後多苦多難,他都要護著小妹,都要努力活下去,總有一天,他要讓這個破院,不再這麼冷,不再這麼苦。
窗外的太陽又升高了些,微弱的光透過破窗紙照進來,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趙匡胤知道,新的一天開始了,他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