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少衝常為“忠義”二字所困,深感難以兩全。一邊是忠君愛國,一邊是顧全朋友之義,崇禎逼他抉擇,令他內心飽受煎熬。直至讀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恍如一道驚雷劈開迷霧,豁然開朗:萬事當以民為本!皇帝若心係天下萬民,是為明君,自當忠心輔佐;若隻顧一己私利,罔顧百姓死活,便是昏君、暴君,又何須愚忠?
崇禎如今不問是非,不辨忠奸,隻一味猜忌鏟除,自己又何必再固守那迂腐的忠心?
想通了這一節,多日來的糾結愁苦頓時煙消雲散,心中一片豁然開朗。昏暗的牢獄,仿佛也因這心境的轉變,透進了一絲光亮。
鐵窗漏日,不知歲月。在這方寸牢籠之中,少衝反而尋得了久違的寧靜。他每日除讀書外,便是反複吟誦文天祥的《正氣歌》,以歌中浩然之氣,滋養筋骨,淬煉神魂。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歌聲低沉而雄渾,在石壁間回蕩。他心馳古今,仿佛見到文丞相被囚北地土牢,曆經兩年非人磨難而屹立不倒的偉岸身影。那並非奇跡,而是浩然正氣充盈於內,外邪不侵的明證。傳言文公最終兵解成聖,少衝深信不疑。
修煉此功,首重格物正心,內省克己。他憶起夫子“克己複禮”之訓,方知“克己”乃是收束心猿意馬的關鍵。常人靈根為情欲所蔽,唯有自知者明,克己者強,方能做自己心境的主宰。所幸他雖曆儘江湖風波,初心未曾蒙塵,一旦靜坐,很快便能進入物我兩忘的空明之境,幾近佛家所謂的“明心見性”。
心正,則身正、氣正、念正。意念引導之下,內息如涓涓細流,彙通百會、中黃、下丹田,直至會陰,連成一線,漸入無意無念的歸藏之境。體內仿佛開辟出一條上接天穹、下徹地府的中脈通道。脈通之初,臍下氣機萌動,貫透會陰,如暖環籠罩;百會穴隨之豁然開朗,似與冥冥天宇相接。當此三竅相連,夾脊如藏心之所,無念無意,形神俱寂,便隱隱觸及那天人合一的玄妙境界——以天道立人道,以天德立人德。
後世儒者中,王陽明可謂養氣之集大成者。少衝往日頗鄙薄那些空談性理的酸儒,連帶著對陽明心學也不甚看重。如今身陷囹圄,親身體悟格物致知之艱難,方深深欽佩陽明先生於人生至暗之時的“龍場頓悟”。那份於困厄中開創新境的智慧與定力,正是浩然之氣充盈外顯的果。
他修煉正氣功多年,功力如溪流彙海,沙聚成塔,進展看似緩慢,實則根基深厚。近來運功時,已能清晰感到天地間一股清正淳和之氣,源源不斷注入四肢百骸,經功法轉化,體內真氣愈發磅礴浩瀚,如大江潮湧,漸臻化境。雖距那真正的大成尚隔一線,卻已非吳下阿蒙。
這一日,曹化淳再度踏入牢房,陰鷙的目光掃過盤坐的少衝,尖聲道:“爺讓老奴最後問你一次,認,還是不認?”
少衝緩緩睜眼,眸光清正,聲如金石:“臣,冤枉。無罪可認。”
曹化淳似早有所料,冷笑道:“爺開恩,你鏟平幫、白蓮教的那些同黨,隻要肯自首,皆可赦免。唯你那義兄南宮破,斷不可留。隻要你設法讓他飲下這杯酒,”他袖中滑落一個小巧瓷瓶,“餘下之事,便無需你操心。”
少衝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隨即化為堅定:“我與南宮大哥八拜之交,誓同生死。皇上若必殺我大哥,請將少衝一並處決。”他提筆,於一旁空白的認罪書上,揮毫寫下四個擘窠大字——“仁者無敵”,遞與曹化淳,“煩請公公將此四字,代呈陛下。並轉告陛下:‘靖難之變已久,人心早不在建文。莫若自修仁德,以安天下,以全子孫。’”
曹化淳勃然作色:“三司會審已定你斬立決!聖上念舊,給你生路,你竟如此不識抬舉!為了那些江湖匪類,甘願抗旨?嘿嘿,可惜啊,你的那些‘朋友’,這些時日安靜得很,沒一個來瞧你。明日午時,午門外開刀問斬,若到時他們還是這般縮首不出,可真叫人寒心呐!”言罷,他發出一陣刺耳的乾笑,拂袖而去。
死亡的陰影終於徹底籠罩下來。少衝聽聞此言,心頭反而一片澄澈平靜。他早知必有今日。明日法場,必定是龍潭虎穴,五城兵馬司與廠衛高手雲集,布下天羅地網。眾兄弟若來劫法場,無異飛蛾撲火,正中了皇上引蛇出洞之計。
他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為自己送死。
心意既定,一股決絕的平靜湧上心頭。他自幼以嶽武穆為楷模,嶽爺爺亦是以“天日昭昭”四字含冤而逝。隻要對得起天地良心,一時之毀譽又算得了什麼?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他此生雖未能如嶽爺爺那般功蓋寰宇,名垂竹帛,卻也絕非碌碌無為。如今,能以一人之死,消弭一場針對眾多兄弟的無邊殺劫,換取他們一線生機,正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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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處,少衝緩緩整理了一下囚衣,麵向南方,那是故土杭州的方向,也是心中忠義所係之處。他盤膝坐正,體內那股已然臻至化境的浩然真氣,開始以一種玄奧的軌跡緩緩逆行。
鐵窗外的月光如水銀瀉地,少衝心緒反倒一片澄明。他取出師父鐵拐老的劄記,想在最後時刻再溫習一遍教誨。指尖翻至末頁,忽覺墨跡濕潤,數行文字躍入眼簾,筆跡清峭靈動,與師父的蒼勁古樸迥然相異:
“大道之成,遺世而仙。有速成法,名曰屍解。屍解者,言將登仙,假托為屍以解化也。如蟬留皮換骨,保氣固形於岩洞,然後飛升成於真仙。代之以物,或杖、或劍,或人,一氣嗬成,密祝:良非子乾,神金揮靈。使役百精,令我長生,萬邪不害,天地相傾……“
少衝心頭一震——這分明是孟婆師的筆跡!屍解仙術乃道家不傳之秘,她甘冒觸犯門規之險留下此法,必是為了救他脫困。
夜幕漸深,獄卒送來斷頭飯,七碟八碗擺了一地。少衝盤坐不動,任由飯菜漸冷。忽然牢門哐當開啟,校尉押進一個蓬頭垢麵的老婦,指著少衝破口大罵:“欺君罔上的奸賊!陷害忠良的惡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罵聲淒厲,在牢獄間回蕩。少衝卻恍若未聞,依舊閉目調息。
掌刑官嗬斥道:“瘋婆子!新皇登基撥亂反正,殘害忠良的魏閹早已伏誅。你罵的這位正是誅殺魏忠賢的英雄!“
老婦嘶聲道:“既是英雄,為何關在這天牢裡?你們休要騙我老婆子!我全家老小都被閹黨所害,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她枯瘦的手指透過鐵窗亂抓,狀若瘋魔。
待獄卒將她鎖進鄰牢,四下重歸寂靜。少衝正在運轉周天,忽聞一縷細如蚊蚋的聲音傳入耳中:“是時候了,走吧!“
他猛地睜眼,但見那老婦目光清澈,哪裡還有半分瘋癲——正是孟婆師易容改扮!
“前輩不必相救。“少衝低聲道,“詔獄固若金湯,縱能破門而出,也必傷及無辜。如此越獄,更坐實了罪名。“
“癡兒!“孟婆師歎道,“你功高震主,皇上鐵了心要除你。沒有通敵之罪,也會有其他莫須有的罪名。你爹娘已在城外等候,速速隨我離去!“
這話如晨鐘暮鼓,敲醒了少衝。他暗運屍解法門,但覺周身真氣流轉,竟如蟬蛻般輕輕一振,精鋼鐵鏈應聲而落。心念方動,人已立於牢門之外。回首望去,牢中竟還躺著一個“少衝“,麵容安詳,與己無異。
不及細思這究竟是屍解仙術還是玄門幻法,孟婆師已拉著他躍上房梁。二人如輕煙般掠過重重屋宇,飄落在城牆陰影下。
空空兒、祝靈兒及嶽氏夫婦早已等候多時。祝靈兒見狀就要歡呼,孟婆師急掩其口:“禁聲!四下皆是暗哨。“
話音未落,鎮撫司方向突然梆聲大作:“欽犯越獄了!“
霎時間街巷中湧出無數番役兵校,火把如龍,人聲鼎沸。空空兒立即點燃一枚響箭,流光劃破夜空,撕開墨色天幕,在最高處迸裂成絢爛煙火,嘯聲傳遍四野。眾人按預定路線疾退,身影沒入京城錯綜複雜的街巷中。
月色如墨,京城今夜注定無眠。
東廠衙署內,曹化淳與司禮監太監沈良住、忠勇營總督李鳳翔正圍圖密議。燭火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壁上,扭曲如鬼魅。曹化淳指尖劃過京城布防圖,細密的網早已撒下。司禮監太監沈良住提督九門及皇城門,李鳳翔總督忠勇營,已暗中布置數百名番役分散京城各處。還調動了五城兵馬司的兵校、忠勇營的勇士,在京各衙門指揮、千百戶等並禁衛軍各營參將、遊擊、兵士不知其數,駐守各處緊要門戶,一應出入俱要用心搜巡盤詰,一旦遇警,隨時出動。數千精銳如毒蛛伏網,隻待獵物現身。
“報——!”尖利的通報聲撕裂夜空,“欽犯嶽少衝破獄而出!”
李鳳翔當即拍案而起,親率忠勇營精銳直撲詔獄。不待他調兵遣將,又一道急報接踵而至:“永定門遭襲!馬千戶請求增援!”
曹化淳眉頭緊鎖,尚未決斷,左安門、右安門方向竟同時燃起衝天火光,喊殺聲隱隱傳來。緊接著,廣安門、廣渠門、東便門……京城十六門警訊迭起,烽火連天!
“反了!全反了!”曹化淳勃然變色,一把推開窗欞。但見夜幕下火龍遊走,殺聲四起,整個京城仿佛一鍋沸水,“哪來這許多反賊?!”
沈良住麵色鐵青,急率親兵往各門督查。街巷間頂盔貫甲的官兵奔突往來,卻不知該馳援何處——每有大軍趕到,攻城者便如鬼魅般消散無蹤。
而此時,少衝一行正趁亂疾馳至德勝門下。值守千總薛慕榮見眾人到來,假意呼喝抵抗,暗中卻命心腹緩緩開啟城門。沉重的門軸轉動聲在殺聲中幾不可聞,一線生機漸現。
城門洞開,城外竟有一支“官軍”列隊相迎。為首女將銀甲映月,英姿颯爽,正是晉寧公主朱華鳳。她見到少衝安然出城,眸中瑩光閃動,纖指緊緊攥住韁繩,才克製住撲上前去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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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之洋拉住兒子手腕,低聲道:“此番全仗公主周旋。她散儘資財,聯絡四方豪傑,方才布下這瞞天過海之局。”
少衝望向那張在火光中明豔不可方物的臉龐,千言萬語化作深深一揖。隨即轉身對眾人抱拳道:“諸位高義,嶽某永世不忘!然劫獄乃滔天大罪,還請各位速速散去,避此風頭!”
朱華鳳策馬近前,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此次共動用了鏟平幫四大堂、白蓮教九散人、逍遙穀與五宗十三派的高手。十六門同起烽煙,皆為疑兵之計。德勝門是生門,其他各門弟兄見響箭為號便會撤離。”她勒轉馬頭,劍指西北,“朝廷追兵轉眼即至,唯有取道龍井關,出塞方得生機!”
眾人轟然應諾,馬蹄踏碎月色,如離弦之箭射向西北邊關。身後京城依然殺聲震天,十六門烽火照亮了崇禎元年的這個不眠之夜。
東方既白,荒漠儘頭忽聞雷動,黃沙席卷處,一彪鐵騎破曉而來。為首大將玄甲銅盔,正是鎮守遵化的巡撫蕭士仁。
朱華鳳勒馬橫鞭,唇角含霜:“蕭總兵勞師動眾,這般迎接陣仗,未免太過客氣。”
蕭士仁麵沉如水。他因平亂有功官至巡撫,此番奉密旨截殺叛臣,正是進退兩難。當下在馬上拱手:“公主鳳駕親臨,請至寒舍暫歇,容卑職略儘心意。”又轉向少衝,目光複雜:“嶽兄弟彆來無恙?當年並肩剿滅魔教,曆曆在目。還請同往一敘。”
“不可。”朱華鳳悄聲提醒,“他奉皇命而來,舊誼雖在,皇命難違。”
正當少衝欲要推辭,後方又起煙塵。貫忠率錦衣衛精銳飛馳而至,鐵甲在晨曦中泛著冷光。
朱華鳳撥轉馬頭,冷笑道:“貫千戶是要送我們出關?”
貫忠苦笑:“公主灑脫,卻苦了我等。薛慕榮私開城門,已全家下獄,不日問斬。聖旨明令,若不能請回二位,我等皆要步其後塵。”
“你打得過嶽大哥麼?”
“自然打不過。”
“那來送死?”
“總好過累及家人。”貫忠笑容慘淡,“留個烈士之名,也算光耀門楣。”
朱華鳳鳳目含威:“本宮素來敬你是條漢子,不想竟不如薛慕榮忠義!”
“我看貫大哥絕非賣友求榮之輩。”少衝忽然開口,“我隨你們回去便是。既全朋友之義,又送諸位一場富貴,兩全其美。”
眾人聞言嘩然。嶽之洋須發微顫,沉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為崇禎立下汗馬功勞,卻因功高震主招來殺身之禍。今日若回去,不過徒增冤魂,更連累更多義士為你送命!”
少衝聞言,忽然翻身下馬,朝雙親轟然跪倒。黃沙沒過膝甲,他連叩三首,額間沾滿沙塵:
“不孝子少小離家,未嘗一日侍奉膝前。今違皇命是不忠,陷友於險是不義,畏罪潛逃是不智,不能養老送終是不孝——請恕孩兒今日要做個不忠不孝不義之徒!”
說罷淚如雨下,轉向朱華鳳深深凝視:“公主厚恩,唯有來世再報。”最後對貫忠朗聲道:“這顆頭顱既值千金,不如送給同生共死的兄弟。”
龍百一等人麵麵相覷,尚未反應過來,嶽夫人突然淒聲驚呼:“衝兒不可——!”
卻見少衝已然拔劍出鞘。他早存死誌——皇帝特意派故交追剿,分明是要試煉眾人忠誠。與其連累摯友,不如成全義氣。劍鋒映著塞外朝陽,如一道血線劃過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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