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生九子,各有所好;向死而生,反求諸己。
孩子手足無措地站在四、五層樓之間的樓梯間窗前。樓梯間浸沒在四下裡靜默的黑暗之中,頂子上的燈泡隻有在每年春節和其後一段時間的晚間睜開昏昏欲睡的眼睛發出忽明忽暗的黃光,之後不久,要不就被孩子們用彈弓打破,要不就自我逐漸衰弱下去,直至某天突然就永遠閉上了眼睛。眼前,兩隻窗扇上糊著白蒙蒙灰塵的玻璃上,從光滑的弧線形裂紋兒中時而放射出靈異的光芒。下麵的兩隻窗扇空空如也,好像從來就沒有安裝過玻璃的樣子。他通過窗扇探出頭向下望去,下麵黑漆漆一片。
如果人生必須經曆九九八十一難,那麼,這次可以算作第一難——生死選擇之難。王亞龍正麵臨這樣的選擇。即便是選擇本身,也仍然如此艱難,令人痛苦不堪,因為他還不知道生意味著什麼,但至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感到多麼有趣;而死又意味著什麼,在沒有舔舐和體驗過之前,還不知其滋味,就像一個黑洞,深不見底,與活著同樣令人恐懼。但是,也許那種恐怖隻是一瞬間,像風一樣一閃而過。
不知道什麼原因,或者是誰,將他引到窗前,而不是引他到彆的什麼地方或采取其它的方式開啟這第一次挑戰。
那本字典裡講的第一個嘗試升空飛翔的叫做萬戶的人,好歹還有火箭和扇子作保護。現在自己連一隻風箏也沒有,如果直接飛出去,則是另外一回事了,結果應該會很痛,又很難看。
白天的情景重又浮現眼前。上午,亞龍一直趴在床沿擺弄針線筐裡大大小小的各式紐扣,那些由舊衣服上剪下積累而來的塑料或者鐵皮材料的花花綠綠的小物件是他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玩具,是他統領的紐扣大軍。下午的時候,他到廚房喝水,碰到對門鄰居家的孩子張鵬。在兩家共用的狹窄的廚房裡,張鵬濃黑眉毛的眉尖向上挑著,圓溜溜的小眼睛盯著亞龍,小撅撅嘴裡露出上翹發黃的門牙,好像很親切地問亞龍:“你家還有沒有吃的?我們去喂鴿子。”亞龍每次看到張鵬總不由自主地想起曾在樓房拐角處見過的死老鼠,他總是想笑,而每次,對方好像總是將亞龍的表情當作了示好和諂媚。張鵬沒等亞龍回過神兒來,就彎腰隨手撩開亞龍家小食櫥上的白布簾子。小搪瓷盆裡有三個饅頭,那是這一家三口人今晚的主食。
“我家的饅頭吃完了”張鵬說,伸手從搪瓷盆裡抓出一個饅頭。“我們去喂鴿子”。他好像是在向亞龍說,也像是壓根就沒有在乎亞龍可能如何回答,或者會不會跟他一起去喂鴿子。他掰了一塊饅頭塞進嘴裡,“味道不錯。嗯,喂鴿子也夠了。”說著,拿著那隻饅頭,頭也不回地就向外走去。亞龍站在一旁,沒有看張鵬的眼睛。在旁人看來,他就是立在那裡,仿佛張鵬所說所做與他沒有一點關係。他還在想著老鼠,不確定張鵬與老鼠之間除了樣貌之外還應該有什麼更多的關聯,同時,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但心裡多少有些不快和緊張,甚至還有些懊惱。不快的是,張鵬就這麼輕易地拿走了他家的東西;緊張的是,晚飯時,要怎麼向母親解釋;懊惱的是,他不知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麵。張鵬比他大兩歲,方腦袋上頭發不是很多,齊刷刷短短地一根根向上直立著。他的個頭兒比亞龍高出半頭,好像在外麵是個比較強硬的孩子頭兒。
亞龍想,但是,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與他做對嗎?還是要加入他那一夥,跟著他走,裝作很喜歡鴿子的樣子,從彆人手裡得到一點兒用自家的饅頭撚成的渣渣兒去投喂彆人家的鴿子?他還在原地琢磨,沒有想出答案,張鵬已經消失不見,周圍一片沉寂。
張鵬的母親在女人中明顯地屬於體格強壯和長相凶悍的那種,總是可以看到她臉上的橫肉,偶爾咧嘴笑時會露出閃亮的銀色金屬門牙。亞龍的母親曾經告訴亞龍,因為張家將衛生間和廚房搞得亂七八糟,母親與張家產生了幾次矛盾,張母堵著王家的房門破口大罵,亞龍的脾氣火爆的父親揮拳揍了張母一拳,雙發大打出手,誰都沒有獲得勝利,雙方鬨到了工作單位。不用母親多說,亞龍知道要少招惹這一家。
晚飯的時候,母親問起饅頭為什麼少了一個,亞龍如實說了白天的情形。母親咬牙切齒地訓斥亞龍為什麼讓那個臭小子白白拿走了自家饅頭。亞龍還是沒有說話,他想著如果爸媽進一步責怪自己無能,就推說不要招惹這一家人。他與父母一起簡單地吃了一點兒東西就躲到了一邊去,心中惴惴不安,祈禱兩家不要因為此事再度爆發衝突。默默地走出家門,為了不被打擾,順手關上了家門。
站在樓梯間窗前,透過層層疊疊交叉錯落的樹枝間隙可以依稀看到遠處樓房的窗口透出點點暗淡燈光,仿佛是另一個遙遠世界的幻象。身邊的黑暗與院子外靜悄悄的街道融成了一團,直到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才露出一點點光亮。間隔很遠的路燈杆頂端彌散著昏黃的光暈,但樓下依然黑漆漆一片,仿佛無底深淵。
亞龍伸出雙手努力去夠兩側的窗框,他的手剛好能夠抓到兩側的窗框,但是費勁抬起的腳卻伸不到窗台上。要是有高一點的凳子就可以比較容易地上去了,他想。他換了一種方法,將兩隻手摽住中間的窗框。窗框是老式的木質結構,此時正值春季,手抓在上麵並不感到冰手。如果在白天可以看到,深褐色木製窗框內側覆蓋著淺黃色的油漆,外側是墨綠色,油漆曆經歲月,已經褪色龜裂,掛著被雨水衝刷的灰土斑駁的痕跡。微微的春風裡,仍然可以隱隱聞到油漆和黴菌混合的酸澀氣味。他想,在平時,他絕對不會觸碰這些滿是塵土的臟兮兮的東西,現在所有手指與兩隻手掌都已經滿是灰塵,以及塵土與汗水合成的贓泥,雙手與褲子肯定也已經臟的無可救藥了,不過這些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雙手抓住一根中間的窗框,右腿努力抬起,腳尖腳掌依次摩擦著窗台向上伸展,逐漸夠到窗台,有些大的不合腳又破了洞的黑布鞋險些掉下來。他雙臂帶動全身猛一用力,經過一番掙紮,終於成功地跪到了窗台上。他想,沒有退路了,渾身上下的衣服肯定都蹭上了難以撣除的灰土,見不得人了。
再次向下望去,仍是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影像。他閉上眼睛,四周完全陷入黑暗,仿佛世界全都死了。
多少次,聽家人和鄰裡們說,他生下來就體弱多病,身上到處生瘡流膿,臉上沒有一塊好地方,家人擔心將來這個孩子的臉無法見人。母親縫了一對小手套給他係在手上,免得他抓爛自己的臉。母親抱著他四處求醫,後來,用從一位老中醫那裡淘來的中藥為他清洗了一周,逐漸消除了他的瘡毒,後來,身上倒是沒有留下明顯的疤痕。
他們說他瘦弱,大頭,眼大無神,小短腿上麵的膝蓋向內側彎曲。據說,先前有一個博學多聞的鄰居對亞龍很是關心,告誡家人說,這個嬰兒腿型外撇,如果不矯治,將來會長成羅圈兒腿,不僅影響正常發育,而且將來還會很難看。要想矯治也簡單,隻需要用繃帶將兩腿的膝蓋並攏繃直,牢牢地捆紮在一起,這樣,從小扳直膝蓋,將來孩子的腿就會長得又直又挺拔。所以,不管孩子怎麼哭鬨,家人都堅持不懈地捆住孩子,直到腿變直為止。在學會走路之前,捆綁膝蓋持續了數月。結果是,亞龍學會走路後,雙側膝蓋內傾,雙腳內八字。家人多年來總是在外出時督促他要努力將雙腳腳尖向外撇,糾正內八字。
平時走路倒沒有感到有什麼不舒服,從學習走路開始就這樣四處走動,感覺很自然。隻是在安靜時,或者在夢中經常感到全身被無形的黑暗捆縛住,無論如何掙紮都無法掙脫那鐵鉗般強大的力量。每次看到其他小孩子張牙舞爪地大肆哭鬨,就喚起他曾經的在深淵中無法掙脫的約束中的痛苦掙紮,但是,可以肯定那時的他甚至連掙紮的空間都沒有。那是使人無奈的,沒有開始沒有結束的,黑暗無形的,沒有邊界的魔障。越是想要掙脫這股力量,這股力量越是緊迫地擠壓過來,壓迫所有內臟,直逼內心,使身心俱疲,無法爆炸,無處宣泄,無法逃脫。於是,這股邪魅的力量乾脆占據了心臟,遊走在整個軀體內,填充滿了胸腔、四肢、每根手指的指頭,直至繃直了的腳麵與每一根腳趾尖,在周身不斷循環竄動,肆意妄為。最後,這股黑暗得讓人絕望的力量又聚攏在心窩下麵,那個仿佛永遠摸不到夠不著的地方,不斷地下墜,聚攏成一個終生解不開的死疙瘩。
他從沒有怨恨誰,甚至對那個琢磨出了這個“聰明”主意的先生也沒有記恨,他也許真是出於好心要幫助塑造一個體型端正的孩子,也許在他自己孩子的身上驗證了良好的效果,也許他隻是臨時地沒話找話說,總之,這裡麵沒有誰真想害人,哪怕他臨時起意要使個壞,以彌補和緩解當時糟糕的心情,但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亞龍想,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至少,後來的亞龍希望是這樣,並最終認定,他們確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再次向外探出頭去,一陣微微的涼風吹來。
他們管他叫“啞巴”,或者,管他叫“小啞巴”。他覺得這個稱呼裡沒有包含一絲善意。他很少說話。很多情況下,他不知道該如何與人對話,或者該說些什麼,或者有些時候該怎麼說,說了那些話又有什麼用呢?比如,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與人打招呼,大家見麵都問對方“吃了嗎?”,他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這倒並不是說不明白“吃了嗎?”字麵的意思,而是雙方接下來將如何交流,如果對方吃過飯,於是就要說“吃了”,這樣挺好;如果還沒有吃飯,要是說“吃了”,那不就是說謊嗎?如果實話實說“還沒呢”,那麼,問候的一方應該怎麼說呢?是說“那您趕緊吃去吧”,還是要說“那您到我家去吃吧”?但是,好像從來沒有聽人這樣說過,著實令人費神又困惑。
沒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耍一起說話。對唯一可以稱作朋友的記憶是那麼短暫。剛記事的時候,有一個小孩子偶然來家裡玩,那是一個非常難得發生的情形。兩個年齡相仿的幼兒在一起玩得忘乎所以,亞龍將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與朋友共享,即便是除了一堆紐扣之外沒有其它什麼真正的玩具。小朋友回家時,亞龍難分難舍。
第二天早晨,亞龍早早地醒來,笨拙地套上衣服就頭一次獨自走出家門,大人還以為他去上廁所,沒有人管他。那時,他家還住在一層。他抓著樓梯扶手,笨拙地邁著比台階高不了多少的小短腿兒,一階一階地向上攀登,登上三樓去敲那個小朋友的家門。
大家都還沒有起床。他用力敲了好半天的門,使勁喊著那個小朋友的名字。開門的小朋友爸爸問他要乾什麼,他向叔叔說要找小朋友玩。叔叔說現在不能一起玩,亞龍賴著不走。叔叔下樓去告訴了亞龍的家人。母親上樓來,邊走邊對小朋友的爸爸道歉,抱歉打擾了人家的休息。
母親拉著亞龍的手下樓,邊走邊說,“亞龍,這麼早,大家還沒起床。不能這麼早就一起玩。”亞龍這才理解他做這件事情,確實選的不是時候。打擾大人們休息,感到愧疚。
母親接著說:“而且,人家是女孩兒,你是男孩兒,男孩子不要這樣去找女孩子玩,這樣不好。”亞龍不是很理解為什麼男孩子不能與女孩子一起玩。他想問為什麼,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到家了。
還沒有搞明白早晨發生的事情原委,但他知道要遵照大人的要求,不然,那些不知道的規則將帶來懲罰,這些情況使人擔心。後來他才明白,小孩子就是一張白紙,落在上麵的每一道筆劃,都留下了永遠難以磨滅的深深的印記。但是,對於那個小朋友,他好像再也沒有見過,很快淡忘了她的樣貌,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在那個年紀,再也沒有過任何真正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