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窗台上,探頭向外去,感覺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個不停。他轉轉兩隻腳腕子,騰出左手扶了扶左腳的鞋子,又騰出右手扶了扶右腳的鞋子。他想,趴在地上的樣子,應該是臉朝下,兩隻胳膊使勁向兩側伸展著,兩條腿直直地向兩側蹬著,就像在床上模擬電影中用身體擋住子彈的士兵那樣吧。但不管是臉朝下還是臉朝上,不很合腳的鞋子肯定會被甩出去很遠。腳上沒有鞋子趴在那裡或躺在那裡,會很難看,無論如何,會有很多人,大人、小孩會圍觀,儘管是夜裡,也許還有幽靈和鬼怪。這樣一想,又覺得會很令人難堪與氣餒。
向外更多地探出身去,眼前還是一片黑暗。雙手緊抓著窗框,雙臂拉直。
一股晚間初起的涼風從側麵飄過來,讓他感到一直憋悶的胸中有了一點點舒暢。他打了個冷戰。飛起來的時候肯定不會痛,但落下去的時候肯定會很痛吧?無論如何,這會很快,像閃電一樣快吧,比眨眼還快。但,之後會怎麼樣呢?一切就消失了嗎?就是呼呼的一下子。一瞬間,他的心停止了跳動。
像靈光一閃,他的心裡和眼前同時亮了一下。等等,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完成?他稍微後傾,騰出左手,向窗框外側的角落摸索過去。那個小紙團還在那裡。紙團裡那個圓溜溜的小球還在。他若有所思地沉默在那裡。
紙團是他昨天藏在那裡的。這個角落是他藏寶的秘密地點。
包裹珠子的紙也不是隨便拿到的報紙或者從舊本子上撕下來的,他選用的是在自己手裡排行老二或老三的煙盒紙,原本是精心折疊的煙盒元寶,隻有這樣的寶貝煙盒才能配得上寶貝級彆。紙團裡包裹的是一顆玻璃彈珠大小的圓球,這是一件令人著迷的寶貝——它圓潤光滑,頂端有幾圈暗黑的波紋,四周像是半透明的寶石那樣閃耀著令人無法抵擋的迷人光環:陽光下,從內向外反射著層層疊疊的金色光輝;在暗處,遊動著幽幽的貓眼一樣的黃綠色光芒;半明半暗之中,那迷離的幽光又躲躲閃閃,從一層層遍布細密銀針的晶瑩世界裡發散出來,使人感覺到它的深邃,觀者要被吸入一個幽深和神秘的奇異世界。
在不久前那個夢遊一樣令人心神不安的夜晚過後的早晨,當他前去驗證那個夢幻時刻的時候,在街角處感到腳下有一個硬硬的石子兒,當時,以為會撿到一顆孩子們丟棄的破爛玻璃彈珠。當抹去彈珠表麵的浮土,看到了它在陽光下金燦燦的樣子。它像是彈珠,但絕對不是。
他很快就相信,甚至確信,它來曆不凡,這應該是專屬於他的寶物。每個人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寶物,而這個東西就是恰恰專屬於他的,是老天的恩賜。
幾天前,他在三個小孩子旁邊看他們遊戲玩耍。“我們來找寶藏吧。”一個小朋友說,帶著大家來到院外街邊拐角處的一棵衰老得半死不活的大楊樹下。亞龍假裝心不在焉,在遠處靜悄悄尾隨著他們。那棵樹在去年就沒有長出樹葉,樹皮已有部分剝落了,樹乾很粗,要兩三個孩子手拉手才能環抱過來。那個帶頭的孩子圍著大樹轉了一圈,“就在這裡。”他指著裸露在外的一節長滿光溜溜瘤子的樹根旁邊的小石塊說:“這是我做的記號。”
他從旁邊撿起一根樹枝,把它當做挖掘工具,有模有樣地好像很費力地挖著表層的土。大家都蹲下來圍攏在四周。很快挖出一個杯口大小的土坑,他丟掉樹枝,用手指輕輕拂去鬆散的塵土。
亞龍吃驚地看到,塵土中露出一塊拇指蓋大小的透明玻璃,玻璃下麵顯露出花花綠綠的圖案。亞龍感到這真是神奇的事情,他分辨出那是牡丹牌香煙煙盒上的圖案。“真漂亮!”孩子們更緊密地圍攏在寶貝主人的身邊紛紛感歎道,指指點點欣賞著掘出的“寶貝”。
“我的寶貝藏在了這裡!”第二個孩子說著扒開了另一段樹根旁的小土坑,露出了一塊玻璃下的圖畫。亞龍認出那是小人書封麵上小兵張嘎的頭像。大家站在那裡探頭探腦看著第二個寶貝,紛紛讚歎著。
“你們這些都算不上什麼寶貝,”第三個孩子不屑地說,“你們埋的這些東西都長不出更多的來。來來來,看我的!我的寶貝將來可以長出更多的寶貝。”他高舉手臂迫不及待地招呼大家繞到樹的後麵,看他掘出並展示自己的寶貝。那是一個超大個的玻璃彈珠,比鴿子蛋還要大,裡麵的五彩花心纏繞著旋轉著,令人眼花繚亂。
“這麼大個的彈珠,你是說,它會長出小彈珠嗎?”
“我想,是的。”
後來,當大家深入防空洞中探寶,亞龍回想起來,在大樹下珍藏煙盒寶貝的是吳學民;珍藏小人書寶藏的是郭曉光;珍藏玻璃彈珠的是任建軍。而且那次防空洞探險,棒子隊開始統計人數時,還少算了一個。
三個孩子在樹下挖寶的那天午後,刮起了大風,黃沙漫天。這種天氣在那個時候的春秋季節裡經常出現,乾燥的空氣將黃沙灰土從西北方裹挾而來,將塵土往每個路人的耳朵眼兒、鼻孔和嘴裡塞,人們的牙齒間咯吱咯吱被沙礫摩挲著;逆風騎行自行車的人被定格在路上,隻得推著自行車艱難彎腰前行;女人們用紗巾包住整個腦袋,但頭發上仍然被蓋上一層黃沙;家家閉戶關窗;柳樹、楊樹枝條上剛剛萌發的嫩芽失去了鮮亮的色彩;日頭褪去了光芒,如同一顆青冷冷又渾濁的月亮。
強勁的東北風將一節碗口粗的枯枝吹斷,轟然落地,枝杈支支楞楞足有一間屋子那麼大。幾個在狂風中愈發激情四射相互拚殺激戰正酣的孩子差一點被粗樹枝砸到。黃明明臉色慘白地雙手抱著腦袋盯著倒臥在身旁的枝乾,抬頭望望空中隨風瘋狂舞動的樹乾,滿樹枯枝在高空吱呀呀做響,樹乾發出嗡嗡的悶聲,仿佛一個巨人的低吼在胸中陣陣回響。
“我要讓爸爸把這棵樹砍了!”明明喊道。另一個孩子叫到“好啊,好啊,把它砍倒了。明明的爸爸是廠長,一個命令,就讓人把它砍了。”
下午,風小下來之後,七八個工人陸續來到樹下,兩名工人抬著孩子們從沒有親眼見過的那種又寬又長的鋼板大鋸來到樹下。
樹周圍逐漸聚攏了抱著孩子的女人和稍大一點的孩子,偶爾有幾個閒來無事的年輕人也站在孩子們身後看熱鬨。工人們反複勸圍觀的人們後退,將樹周圍清出了巨大的空場。
圍觀效應鼓起了工人們的乾勁。在一番爭搶之後,一個小夥子將護具套在腰上,爬上了大樹。他粗壯的胳膊從擼起的袖管中露出來,青筋暴露的大手攀著龜裂的樹皮和伸出的樹枝,很快向上攀爬。從褲管中露出的小腿光滑結實,腳後跟上麵的筋腱又粗又長,像鋼筋一樣有力還富有彈性。他背著一捆灰白的粗繩爬到了高處,在經過一些枝丫時稍微費了一點周折。他將繩子拴在樹的高處,然後輕快地爬下來。大家商量著,尋找放倒大樹的安全方向與空間位置,並繼續將人群向外圍無限地擴散。
就像電影裡演的那樣,他們每兩個人一組輪換著工作,每人握著大鋸一端的手柄,或半蹲或半跪,以最能用上勁的姿勢來回用力扯著大鋸。幾個工人們爭先輪換著拉鋸,他們粗壯的臂膀從高高挽起的衣袖和張開的衣領中顯露出來。大樹周圍的空中彌漫著夾雜著汗臭的男性荷爾蒙氣息。
不久,大樹如同預期的那樣,在粗繩的拽動下轟然倒在了留出的空地上,如同一把天神用的大掃帚從空中墜落,枯枝紛紛折斷,向四周飛濺,振起鋪天蓋地的塵土。人群紛紛後退的同時,發出一陣陣驚歎和叫好聲。雖然是早春,空氣中還略帶著涼意,但工人們的灰色工裝都被汗水浸透,變成了黑灰,散出更濃重的汗味兒。人群中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工人們抹著臉上的汗水也跟著大家一起鼓起掌來,人群中發出爽朗的笑聲。
躺臥的樹乾的中心已經腐朽成不小的空洞,所以,放倒這棵樹沒有想象的那樣過於費力。中空的樹乾像個巨大的導彈發射筒,四周未折斷的枯枝像是偽裝物那樣裹在炮筒周圍。仍然戳在地裡的半米來高的樹樁中間也留下了一個黑乎乎的大洞。長長的樹乾被分多段鋸開,樹枝樹乾裝了滿滿一輛大卡車。現場收拾利落時,天已傍晚。
天逐漸黑下來的時候,外麵又逐漸刮起風來。亞龍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外麵好像有很亮的光線,似乎有什麼在召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