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呐聲由遠及近,那悲愴的調子在山穀裡繞來繞去,聽得人心裡頭發酸。
李山河的目光,落在了隊伍最前頭那個抱著靈位的男人身上。
那是老常太太的三兒子,常老三。
李山河對他有點印象,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話不多,見了誰都先笑。
老常家原本有四個兒子,大兒子在幾十年前那場動亂的年代,就折在了南邊的戰場上,連個骨灰都沒能送回來。
二兒子前些年也因為生病走了。現在,就剩下這老三和在縣裡上班的老四了。
李山河看著常老三那被悲傷壓彎了的脊梁,心裡頭不由得一陣唏噓。
這老常太太,可真是從苦日子裡熬過來的人。
聽村裡老人說,她生在前清,還是個小腳女人。
親眼見過皇帝,也見過軍閥混戰,小鬼子進村,再到後來新中國成立,改革開放。
這一百來年,中國曆史上所有的大事,她幾乎都經曆了一遍。
她這輩子,生了四個兒子,三個閨女。
眼睜睜地看著大兒子為國捐軀,又白發人送黑發人,送走了二兒子。
丈夫走得也早,她一個女人,拉扯著一大家子人,硬是把日子給撐了下來。
在朝陽溝,誰家要是缺點啥,跟老太太說一聲,隻要她有,就沒二話。
誰家要是鬨了矛盾,兩口子打架,找到老太太那兒,她三言兩語,就能給你說和了。
她這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但積下的德,卻是實打實的。
李山河想到這裡,再看看眼前這又是黃仙拜山,又是地龍開路的景象,心裡頭那點疑慮,徹底煙消雲散了。
這哪是什麼巧合?這分明就是老太太一輩子行善積德,感動了這山裡的生靈,連這些“仙家”,都得在她老人家上路的時候,親自趕過來,送上一程。
能給這樣一位老人親手打理最後的安身之所,李山河覺得,自個兒今天這活兒,乾得值!心裡頭,甚至還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榮幸。
他正感慨著,送葬的隊伍已經爬上了山坡,走到了墳地跟前。
嗩呐聲戛然而止。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風聲和人們沉重的呼吸聲。
常老三抱著靈位,看著那個挖得方方正正的新墳,眼圈“刷”的一下就紅了。他“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衝著李山河這邊,就想磕頭。
“山河,辛苦你們了……”他聲音沙啞,帶著哭腔。
“哎,三大爺,你這是嘎啥!”李山河眼疾手快,一步就跨了過去,把他給扶住了,“快起來!這都是我們當晚輩的該做的!給常奶辦事,那是我們的福分!”
他手上用著勁,硬是把常老三給拽了起來。
這時候,一個穿著一身灰色對襟褂子,看著五十多歲,麵容清臒,留著山羊胡的男人,從隊伍裡走了出來。
這人李山河沒見過,但看他那副派頭,就知道,這應該就是常家請來的“先生”了。
那先生走到墳前,先是繞著墓坑走了一圈,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他目光掃過平整的坑壁,堅實的坑底,最後,落在了那片五彩斑斕的鳳羽上。
當他看到那片羽毛的時候,那雙一直古井無波的眼睛裡,明顯地閃過了一絲驚異。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李山河一眼。
李山河被他看得心裡頭有點發毛,但臉上還是不動聲色,隻是衝著他,不卑不亢地點了點頭。
那先生收回目光,沒說什麼,隻是轉頭對常老三說道:“時辰快到了,準備吧。”
說完,他從隨身背著的一個藍布包裡,開始往外掏東西。羅盤、朱砂、黃紙、毛筆……家夥什還挺全。
李山河一看這架勢,立馬就明白了。他衝著彪子他們一揮手:“把棚子搭上!”
幾個小子早就準備好了。他們七手八腳地把幾根粗木杆插在墓坑四周,然後把一大塊厚實的帆布往上一蒙,一個簡易的棚子,瞬間就把墓坑給罩住了。
這是規矩,下葬的時候,棺材不能直接見天光。
棚子搭好,那先生對李山河他們幾個乾活的後生說道:“幾位小兄弟,先在外麵歇歇腳,喝口水。”
他這話說的客氣,但意思很明白,接下來的儀式,外人不能看。
李山河點點頭,帶著彪子他們幾個,退到了一邊。
彪子從帆布水帶裡倒出酒,一人遞了一口。辛辣的白酒下肚,驅散了身上的寒氣,也壓下了心裡的那點緊張。
“二叔,那老頭瞅你的眼神,咋怪怪的?”彪子湊過來,小聲嘀咕。
“就你話多。”李山河瞪了他一眼,“少說話,多看,多學。這裡頭的道道兒多著呢,彆不懂裝懂,衝撞了。”
彪子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吱聲了。
李山河也好奇,他眯著眼睛,透過棚子的縫隙,偷偷往裡瞅。
隻見那先生跳進了坑裡,先是從懷裡掏出幾根曬乾的高粱稈,小心翼翼地,鋪在了坑底。
然後,他又拿出七個鋥亮的銅錢,按照北鬥七星的方位,一一壓在了高粱稈下麵。
做完這些,他才爬上來,對著那八個抬棺的壯漢,沉聲說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