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山學宮的晨課鈴剛響過，蕭山就扛著塊鬆木黑板走進講堂。
木板邊緣還帶著毛刺，上麵用炭筆寫著“度量與鐵砧改良”，字跡歪歪扭扭——是他昨晚就著油燈練了半宿的成果，指腹還沾著沒洗乾淨的炭灰。
學生們湊在矮桌前，手裡攥著竹簡和石筆。有幾個孔家子弟還蹙著眉，顯然沒忘昨天孟明“工匠講課本末倒置”的話，卻忍不住被黑板上“鐵砧”二字勾著目光，指尖無意識地在竹簡上劃著。
蕭山把黑板靠在牆根，又從布包裡掏出個小鐵砧。鐵砧巴掌大，表麵磨得發亮，邊角圓潤——和鐵匠鋪裡那些粗笨沉手的老鐵砧完全不同。他把鐵砧往桌上一放，“當”的輕響驚得前排學生往後縮了縮脖子。
“彆慌，這是改良過的。”蕭山拿起小鐵錘，指尖敲了敲鐵砧邊緣，“以前的鐵砧沉得很，新手拿不動，砸鐵時還容易滑手。我跟安國君學的，把底部削薄了些，加了個榆木座固定，重量減了三成，力道卻沒減。”
有個穿青布儒衫的學生突然舉手，聲音怯生生的：“蕭先生，我們讀《論語》的，學打鐵的玩意兒……真有用？”
蕭山放下鐵錘，走到那學生身邊，拿起他的竹簡。竹簡上寫著“君子不器”，字跡工整得沒半點瑕疵。
他指著這四個字，語氣比剛才沉了些：“孔子先生說‘君子不器’，是說君子彆被一種本事困住，不是說本事分高低。你連鐵砧怎麼用都不知道，怎麼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學生臉一紅，趕緊低下頭，石筆在竹簡空白處寫下“鐵砧改良”四個字，筆尖都快把竹片戳破了。
曹複站在講堂門口，看著這一幕，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裡的工家名冊——昨晚翻名冊時還想起現代的職業教育，沒想到蕭山倒先把“理論落地”搞明白了。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鬆木黑板上，炭筆字被曬得發暗。
蕭山又拿起根木尺，尺身上刻著均勻的小刻痕：“這是安國君教的‘十進製’刻度，以前量東西靠手比，差一寸半寸都不知道。上次築尼山關城牆，就是靠這尺子，磚縫才對齊的，不然早被宋軍的投石機砸塌了。”
學生們一下子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刻度怎麼畫、木尺怎麼選料。
有個流民子弟，手裡攥著塊撿來的碎木片，也跟著比劃，眼裡亮得像落了星子，指縫裡還沾著早上沒洗乾淨的黃泥。
就在這時，講堂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石硯走了進來，黑色衣擺掃過門檻，沒帶半點灰塵——他走路總這樣，輕得像片紙，卻透著說不出的沉。
他徑直走到曹複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安國君，季家那邊有動靜。”
曹複心裡一緊，指尖猛地攥緊了懷裡的名冊，竹片邊緣硌得掌心發疼，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跟著石硯走到院角的榆樹後，避開學生們的目光：“什麼動靜？”
“季林派了個使者去邾國。”石硯遞過一張揉皺的麻紙條，上麵是探哨的字跡，炭痕還帶著點潮——顯然是剛寫好就送來的。
“使者懷裡揣著塊宋國的玉玨，玉玨上刻著‘宋’字，和上次宋軍遺落的令牌上的字一模一樣。”
曹複展開紙條，指尖蹭過“宋國玉玨”四個字，指腹瞬間涼了下來。
他想起之前季誠說“防備邾國”，現在卻派使者帶著宋國信物去邾國，這哪是防備，分明是私下勾連？
“探哨看清使者去了邾國哪嗎？”曹複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喉結動了動——他突然想起季良昨晚還在說“季林隻是想守著領地”，要是讓季良知道這事，不知道會多難受。
石硯點頭，指尖扣著腰間的短刀鞘，那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去了邾國都城方向，走的是季家後山的小路，繞開了安城的崗哨。我已經派了個卞邑來的老探哨跟著，那老探哨跟著您打了三年仗，可靠。”
曹複把紙條折好，塞進裡衣，貼著心口的地方。紙的粗糙感透過布料傳過來，像塊小石子硌著。
他抬頭看向講堂，裡麵傳來蕭山的聲音：“……這木尺的刻度，你們都得學會刻，以後教給村裡的木匠，咱們安城的家具、工具，就都能做得齊整了！”
熱鬨的聲音和石硯帶來的消息，像兩股反方向的風，吹得曹複心裡發沉。
他拍了拍石硯的肩膀，指尖觸到對方甲胄上的涼意：“彆讓季良知道，先查清楚使者見了誰、說了什麼。”
石硯應聲，轉身就走，腳步沒停——他做事向來這樣，不拖泥帶水。曹複靠在榆樹上，看著地上被風吹動的榆樹葉，剛才講堂裡的熱鬨，此刻倒顯得有些不真實。
“安國君，您咋在這兒躲著？”蕭山走了過來，手裡還拿著那把木尺，尺身上沾了點學生們劃的炭痕，“剛才見您跟石硯說話，臉色不太好，是工坊出問題了？”
曹複搖搖頭，接過木尺。木尺的木紋清晰，刻度刻得深淺一致，是蕭山親手刨出來的。
他笑了笑，指尖蹭過刻度：“沒什麼，就是想起尼山關的工匠還沒安排住處。你這課講得好，比我講的明白多了。”
蕭山撓撓頭，耳朵尖都紅了：“還不是您教的法子好，不然我哪懂這些改良的門道。”
講堂裡，學生們已經開始用碎木片刻刻度了。有個孔家子弟刻得歪了，還主動找旁邊的流民子弟請教——那流民子弟雖然識字少，卻手巧，刻出來的刻度比誰都齊整。曹複看著這一幕，心裡的沉鬱散了些。
不管季林在暗處搞什麼，學宮在變好，工匠在聚，這些實實在在的事，才是安城的根。他把木尺還給蕭山：“快去接著講吧，彆讓孩子們等急了。”
蕭山應聲跑回講堂，很快，裡麵又傳來“沙沙”的刻木聲，混著學生們的笑聲。曹複站在榆樹下，摸了摸心口的紙條，指尖還能感受到紙的潮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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