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出大殿門檻,身側的石硯便上前一步,拱手躬身,聲音朗朗:“參見安國君!”
曹複腳步一頓,指尖下意識蹭過殿外的青銅案沿。
冰涼的觸感混著殘留的陶土渣,剛要抬聲說“不必拘禮”,目光掃過廊下侍立的大夫與門客——有人正偷瞥過來,眼神裡帶著審視的意味。
話到嘴邊又咽回去,隻含糊道:“你這……”
“正是因您新受君爵,才更需謹守禮製。”石硯直起身,語氣堅定。
“戰國之世,君臣有彆如天壤。您如今是受封安城的君侯,我是您的屬臣,若仍以‘曹哥’相稱,在外人聽來便是以下犯上。”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絕非生分,而是護著您的爵位——無規矩不僅丟你我顏麵,更會遭人非議‘僭越無禮’。”
話音未落,曹雲已快步從殿內跟上,拍了拍曹複的肩,附和道:“石硯說得在理。你如今身登君位,一舉一動皆關乎禮法綱紀,曲阜城內耳目眾多,不可不慎。”
他目光掃過廊下眾人,壓低聲音:“春秋以降,多少封君因‘失禮’遭人攻訐?你既受君上信任,更要守好這君臣之禮,方能堵住悠悠眾口。”
曹複順著曹雲的目光望去,見廊下幾位大夫正低頭私語。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的陶土渣——那是昨日改陶甕時殘留的痕跡。
他忽然想起方才大殿之上,君上親授印綬時的莊重,攥緊的拳頭緩緩鬆開,指節因用力過度仍泛著白:“是我顧念舊情,忘了這亂世中的規矩。”
抬眼看向石硯,眼神懇切:“雖換了稱呼,但你我之間的情分,半分不變。”
曹雲見狀,笑著拉他往廊下僻靜處走,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
打開的瞬間,祭鼎殘片的青銅鏽跡與一卷泛黃的麻布映入眼簾——布麵發脆,邊角磨出毛茬,炭筆書寫的字跡有些地方洇了水痕,模糊不清。
“安國君,這是我曹族僅剩的族譜殘頁,記著曹伯後人的分支。”曹雲的聲音帶著期許,“你既獲封安城,我想帶著族中老幼遷過去。”
曹複一愣,指腹輕輕蹭過麻布的糙麵,指尖傳來布料磨損的粗糙觸感:“雲叔,安城剛定,連像樣的屋舍都沒有,遍地荒草,條件實在艱苦……”
“艱苦怕什麼?”曹雲眼中閃著光亮,指節重重敲了敲木匣。
“曹國亡後,我族在曲阜寄人籬下,連燒陶的窯口都租不起,老陶匠們的手藝都快荒廢了。”
他頓了頓,聲音軟了些:“安城有陶丘,那片陶土質地絕佳,族裡老陶匠既能幫你燒造器械,也能讓族人糊口——總比在這兒看人臉色強。”
曹複心中一暖,抬手拱手,依著戰國士禮略彎腰:“若得族內相助,安城必能早日安定。晚輩感激不儘。”
“自家骨肉,說這些作甚。”曹雲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老繭蹭得曹複胳膊發疼,卻透著實在的暖意。
“我回去就收拾行裝,三天內帶族人出發,老陶匠們早就等著看安城的陶土了。”
次日,曹複帶著石硯往工坊走去。
剛進大門,漫天陶灰便飄了滿臉,混著鐵爐濺出的火星,落在粗布衣上燙得他輕輕抖了抖——趕緊抬手拍掉,指腹瞬間沾了一層灰白。
蕭山領著個漢子快步跑過來,腳步帶起的陶灰飛揚,撲在兩人衣襟上,落得滿身細碎白痕。
那漢子袖口結著層陶土硬痂,指尖老繭厚得像樹皮,走兩步腳腕微晃,每步都往外側偏半分——顯然是常年蹲在窯邊勞作烙下的舊傷,褲腳沾的窯灰結了薄痂,蹭過地麵時簌簌掉渣。
漢子身後跟著四個穿粗布短打的人:兗州王俊攥著聽聲甕殘片,邊緣的螺旋槽印被摩挲得發亮;薛邑薛山捏著陶火罐碎角,上麵的火油痕硬得硌手;金正李建手裡攥著塊鐵屑,指甲縫裡嵌滿黑漬;桑師徐夢衣襟彆著把桑剪,剪尖還掛著片新鮮的桑葉,四人臉上都帶著難掩的急盼。
“安國君!這位是楊明,工正署陶正,陶窯燒製的事全歸他管!”蕭山拍了拍漢子的肩,掌心的陶土蹭在對方衣襟上,留下一個清晰的灰印。
又指了指身後幾人:“這幾位是金正李建、桑師徐夢,還有王俊、薛山——特意來見你!”
楊明聞言,連忙拱手行禮,指尖因緊張打滑,攥著的陶片轉了半圈才穩住。
耳尖泛熱,臉漲得微紅:“安國君!昨日大殿上看你改陶甕,我回去就拆了三個,指腹磨紅還劃了道血痕,總算摸透螺旋槽的間距竅門了!”
他話沒說完,旁邊突然飄來一聲嗤笑,冷得像淬了冰。
穿墨色短打的江華抱臂站在角落,腰間銅尺蹭過衣料,發出“嘩啦”的刺耳聲響——正是前日在殿上質疑曹複的墨家弟子。
“哼,改個陶甕而已,也值得這般吹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