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當王貴帶著家丁,踩著時辰再次來到那間寒窯前時,看到的景象讓他三角眼裡的輕蔑凝固了。
破敗的木門依舊,但門內透出的氣息卻截然不同。藥味雖在,卻不再混著衰敗的死氣,反而帶著一股熬煮得當的溫潤。林弈站在門口,身形依舊清瘦,穿著漿洗得發白卻乾淨整潔的長衫,麵色雖仍帶著病後的蒼白,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雪洗過的寒星,再無半分之前的怯懦與渾濁。
他甚至沒有讓王貴等人進門,隻平靜地遞過去一個粗布錢袋。
王貴下意識接過,入手沉甸甸的觸感讓他心頭一跳。他打開袋口,白花花的銀錠和串好的銅錢映入眼簾,不多不少,正好十兩。
“十兩銀子,連本帶利,王管事清點一下。”林弈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從今日起,林家與王家債務兩清,那紙契約,也請王管事帶回,自行處置了吧。”
王貴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刻薄話,比如“算你走運”或者“彆得意太早”,但在林弈那平靜無波卻又隱含銳利的目光注視下,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悻悻地掂量了一下錢袋,確認無誤,臉色變幻幾下,最終隻是冷哼一聲,揣好銀子,帶著一臉不可思議的家丁們灰溜溜地走了。
他沒有留下任何狠話,因為眼前這個少年,和三日前那個看似可以任意拿捏的窮酸書生,已然判若兩人。那是一種源自內在的、無法忽視的改變。
望著王貴等人消失在巷口,林弈輕輕關上了那扇破門,隔絕了外界的紛擾。寒窯內,林遠山依靠在炕頭,雖然依舊虛弱,但眼神裡有了光彩,臉上也多了些血色。好藥對症,加上這幾日難得的飽暖,讓他的病情穩定了下來。
“弈兒,辛苦你了……”老人看著兒子,百感交集。
林弈搖搖頭,露出一絲真切的笑容:“爹,難關暫過,您安心養病便是。接下來,兒子要專心準備縣試了。”
還清債務,隻是第一步。他的目標,始終是那條能夠真正改變命運的科舉之路。
幾日後的清晨,林弈安頓好父親,帶著準備好的身份文書和微不足道的報名費,向著縣衙方向走去。
縣試報名處設在縣衙旁的禮房外,此時已是人頭攢動。身著各色長衫的學子們,年輕的不過十四五,年長的已逾不惑,或緊張,或興奮,或故作沉穩,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其中不乏衣著光鮮、前呼後擁的富家子弟,與那些如同林弈一般衣衫樸素、形單影隻的寒門學子形成鮮明對比。
林弈默默排在隊伍末尾,垂眸斂神,並不四處張望,隻在心中默默回憶著經義要點。他這具身體的原主讀書還算刻苦,底子不差,加上他融合記憶後理解力更勝從前,幾日惡補,自覺進益不小。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咱們鎮上有名的‘孝子賢孫’林弈嗎?”一個略顯尖刻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在身邊響起。
林弈抬眼望去,隻見幾個穿著綢緞長袍、腰間佩玉的年輕公子哥,在一個身材微胖、麵色倨傲的少年帶領下,搖著折扇,晃到了他麵前。說話的就是那領頭的胖少年,林弈認得他,是鎮上趙員外家的獨子,名叫趙跋,仗著家中有幾個錢,素來橫行鄉裡,與原主這類寒門學子更是涇渭分明,沒少欺辱。
周圍排隊的人聽到動靜,都好奇地看了過來。
趙跋見吸引了注意,更是得意,用折扇虛點著林弈,聲音拔高了幾分:“怎麼?林大孝子不在家伺候你那病癆鬼老爹,跑這兒來湊什麼熱鬨?難不成,你還想考個功名,光宗耀祖?”
他身後的跟班們立刻發出一陣哄笑。
“趙兄此言差矣,”另一個跟班陰陽怪氣地接話,“人家林公子可是差點成了王家乘龍快婿的人,雖說是個‘贅婿’名頭,但那也是攀了高枝的,說不定王家小姐……哦,瞧我這記性,是王家的‘冥婿’衝喜之事,還沒準信呢?怎麼,王家沒成,又想靠科舉翻身了?”
“贅婿”二字,如同毒刺,狠狠紮向林弈。這是原主心中最大的屈辱,此刻被當眾揭開,意圖再明顯不過。
若是原主在此,恐怕早已麵紅耳赤,羞憤難當,要麼懦弱退縮,要麼失控爭辯,無論哪種,都正中趙跋下懷,足以讓他在報名現場顏麵掃地。
然而,林弈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臉上沒有任何被激怒的跡象,眼神平靜得甚至有些冰冷。那目光深處,仿佛有幽深的寒潭,不起波瀾,卻透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趙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那預想中的慌亂或憤怒並未出現,讓他蓄力的嘲諷仿佛打在了空處。他強撐著氣勢,嗤笑道:“怎麼?被我說中了?無言以對了?一個差點給人當墓前贅婿的人,也配來考功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林弈終於動了。他沒有理會趙跋連珠炮似的羞辱,目光緩緩掃過趙跋和他那幾個哄笑的跟班,最終定格在趙跋那張因得意而有些變形的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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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提高聲調,聲音甚至比平時更低沉了幾分,卻清晰地傳入周圍每一個人的耳中:
“趙公子。”
僅僅三個字,帶著一種奇異的冷冽,讓趙跋不由自主地收住了笑聲。
“考場之上,見真章。”林弈一字一頓,語速不快,卻帶著千鈞之力,“逞口舌之利,非君子所為,亦於事無補。”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趙跋那虛張聲勢的外表,直抵其內裡的空虛與不堪。“若趙公子自覺才學足以傲視群倫,林弈願在考場上,恭候指教。”
說完,他不再多看趙跋一眼,仿佛對方隻是路邊聒噪的蚊蠅,轉身,重新麵向報名隊伍的方向,背脊挺得筆直,恢複了之前的沉靜姿態。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那些原本帶著看熱鬨心態的學子們,看向林弈的目光變了。沒有預想中的狼狽,沒有無謂的爭吵,隻有一句輕描淡寫卻重若山嶽的“考場之上見真章”。這份沉穩,這份自信,這份無視挑釁的氣度,與趙跋等人咄咄逼人的醜態形成了鮮明對比。
趙跋僵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林弈那最後一瞥,讓他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寒意。他想反駁,想繼續羞辱,卻發現所有的話語在對方那絕對的冷靜和那句“考場見真章”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感覺自己像個拚命表演的小醜,而觀眾的目光,早已充滿了鄙夷。
“你……你等著!”趙跋憋了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毫無威懾力的話,在周圍若有若無的嗤笑聲中,帶著跟班灰頭土臉地擠出了人群。
這場風波,來得快,去得也快。
隊伍繼續緩緩前行。輪到林弈時,他恭敬地將身份文書和報名費遞上。
負責登記的一名中年縣丞,方才將門口的衝突儘收眼底。他抬起頭,仔細打量了林弈一番。少年麵容清俊,眼神澄澈而堅定,雖衣衫寒素,卻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靜氣度,與尋常或惶恐或倨傲的學子截然不同。
縣丞心中微微頷首,接過文書,提筆在名冊上找到“林弈”二字,工整地記錄上去。落筆的刹那,他筆尖微頓,似乎是無意,又似乎是有心,在林弈名字的右下角,用朱筆極輕微地點了一個幾乎肉眼難辨的小小墨點。
做完這個隱秘的記號,他將文書遞還給林弈,語氣平和地道:“好了,下一個。”
林弈並未察覺這個小動作,接過文書,躬身一禮,默默退到一旁。他隻知道,報名的第一步,已經踏出。而趙跋之流的挑釁,不過是他科舉路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然落入某些有心人的眼中。縣試未開,波瀾已悄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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