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弈案首及第、得縣令贈房、獲學政青睞的消息，如同幾記連環驚雷，一次次震動著清河縣的上空。當這消息最終無可避免地傳進那座高牆大院、雕梁畫棟的王家府邸時，引發的卻是一場壓抑著風暴的震動。
王百萬，這位在商海沉浮數十載、早已練就喜怒不形於色的富商，此刻正端坐在他那間鋪著柔軟地毯、燃著名貴檀香的書房裡。他手中捏著一份手下人剛剛呈上的、關於林弈近況的詳細條陳，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那張平日裡總是帶著和氣生財笑容的圓胖臉龐，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啪！”
他終於忍不住，將那份條陳狠狠摔在麵前的花梨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紫毫筆一陣亂顫。
“廢物！一群廢物！鼠目寸光的東西！”王百萬猛地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指著垂手侍立在一旁、麵如土色的王貴，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當初是誰攛掇著，說那林家小子是個窮酸窩囊廢，正好拿來給芸兒衝喜，還能白得個秀才爹的名頭擋災？啊？！”
王貴嚇得渾身一哆嗦，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老爺息怒！老爺息怒啊！小的……小的當時也是看他家貧病交加，走投無路，誰能想到……誰能想到他竟有這等翻身之日！是小的瞎了眼，是小的該死！”
“你是該死！”王百萬餘怒未消，在書房裡煩躁地踱步，“看看！看看如今！縣試案首！縣令贈房！學政贈書！連陳縣令和周學政那樣的人物都對他青睞有加！這是什麼？這是潛龍在淵，一飛衝天之勢！我王家當初若是以禮相待，哪怕隻是雪中送炭接濟一二，今日結下的也是善緣！可你們……你們這群蠢貨！竟把人往死裡得罪！逼人入贅？還是給一個……哼！”
他後麵的話沒說出來，但王貴心裡清楚，是指給病重垂危的小姐當“墓前贅婿”這樁極不光彩的事。當初覺得是拿捏住了林家的死穴，如今看來，簡直是自毀長城，結下了死仇！
“那林弈，如今怕是恨透了我王家……”王貴顫聲道。
“恨？”王百萬停下腳步，冷笑一聲，眼中閃爍著商賈特有的精明與算計，“恨又如何？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他如今是案首，將來可能是秀才、舉人，甚至進士！他攀上了周學政的高枝，前途不可限量！這樣一個將來可能手握權柄、一言可定我王家商路興衰的人物，豈是‘恨’字就能輕易了結的？”
他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精心修剪的花木，語氣漸漸冷靜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招贅之事，從此休要再提！那是我王家最大的失策，是恥辱！不僅不能提，還要想辦法彌補，化解這段恩怨。”
“老爺的意思是？”王貴小心翼翼地抬頭。
“轉變策略。”王百萬轉過身，目光銳利，“既然不能為婿，那便為友，為合作夥伴！他林弈再有才學，如今也隻是個寒門學子，根基淺薄。讀書、科舉、交際、乃至日後為官，哪一樣不需要銀子？”
他踱回書案後坐下，手指敲擊著桌麵：“他不是在賣那什麼‘琥珀糖’嗎？聽說頗為新奇美味。你去找他，不，不能你去，你目標太大。找個機靈可靠的管事，帶著厚禮，以恭賀他高中案首為由，去探探口風。就說我王家看好他那糖膏的生意，願意出重金購買他的配方，或者，與他合作，由我王家提供本錢、鋪麵、人手，將這門生意做大，利潤分成，絕不讓其吃虧！”
“合作做生意？”王貴有些愕然，這彎轉得有點大。
“這隻是第一步，投石問路。”王百萬眼中精光閃爍，“目的是緩和關係，讓他看到我王家的‘誠意’和實力。同時，密切留意他的動向，尤其是府試的結果。若他府試再次高中……”
王百萬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絲更深的謀算：“芸兒的病，近來似乎……穩定了些許，雖仍虛弱，但不再如之前那般凶險。若那林弈真能一路高歌，展現出足以支撐門庭的潛力……或許，未必不能考慮，以正妻之位待之。”
“正妻？！”王貴失聲驚呼。王家大小姐，縱然病弱，也是他王百萬的嫡女，家財萬貫的繼承人之一！當初招贅都覺得是林家高攀，如今竟要考慮下嫁為正妻？這……
“此一時，彼一時！”王百萬語氣森然，“一個未來可能官居要職的女婿，和一個隨時可能病故的女兒的‘冥婿’，哪個對王家更有利？若能聯姻，便是將這條潛龍與我王家牢牢綁定！屆時，錢財開路，官場護佑，我王家商號何愁不能遍布天下？”
他看了一眼驚疑不定的王貴，揮揮手：“當然，這隻是最理想的遠景。眼下，先按我說的，去表達善意，尋求合作。記住，態度要誠懇，禮數要周到，絕不能再有絲毫怠慢！即便他一時不肯接受，也要留下餘地。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我們錯過了雪中送炭，如今這錦上添花，也必須要做！”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這就去安排，一定把事情辦得妥帖！”王貴連忙磕頭，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他明白，老爺這是要徹底扭轉對林弈的策略，從打壓逼迫變為拉攏投資。而這一切，都源於那個寒門少年，在短短時間內展現出的驚人能量與無限潛力。
王百萬看著王貴退下的背影，獨自坐在書房裡，久久無言。窗外暮色漸沉，映照著他複雜難明的臉色。有對當初決策失誤的悔恨，有對林弈突然崛起的驚悸，但更多的，是一種在商場上審時度勢、果斷轉向的狠辣與決絕。
他低聲自語，仿佛在說服自己：“林弈啊林弈，但願你能明白，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我王家這艘船，或許……也能載你一程。”
隻是，這艘商賈之船，想要搭載一位已然展露崢嶸的未來之星，又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抹去當初那道深深的裂痕呢？王家的悔恨與新謀，才剛剛開始。而遠在柳絮巷小院中埋頭苦讀的林弈，對此尚一無所知。即便知曉，以他如今的心誌，恐怕也隻會付之一哂，將之視為前行路上，又一道需要審慎度量的風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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