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清河縣,一路向南。官道漸寬,車馬漸稠,沿途所見村落集鎮,也明顯比北邊富庶規整許多。行了約莫三日,遠遠便望見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連綿起伏的灰黑色輪廓,雄堞巍峨,樓閣隱現,如同一頭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獸——青州府城到了。
越是靠近,那股屬於大城的喧囂與氣息便越是撲麵而來。護城河寬逾數丈,河水渾濁湍急,吊橋放下,車馬行人如織,排成長龍等待入城檢查。高大的城門洞幽深,上方“青州”兩個石刻大字飽經風霜,依舊透著威嚴。
繳納了入城稅,穿過那漫長而略顯陰暗的門洞,眼前驟然開闊,聲浪也隨之轟然炸響!
筆直寬闊的青石板主街,足以容納數輛馬車並行。兩側店鋪鱗次櫛比,旌旗招展,綢緞莊、酒樓、茶肆、銀樓、當鋪……應有儘有,琳琅滿目。叫賣聲、吆喝聲、車馬碾過石板的軲轆聲、各色口音的交談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沸騰的、充滿活力的聲浪。空氣中彌漫著食物、香料、脂粉以及人馬身上混雜的複雜氣味。
行人摩肩接踵,衣著光鮮者乘坐著裝飾華麗的馬車或軟轎,前呼後擁;尋常百姓則步履匆匆,為生計奔波;更有不少身著各色長衫的學子,或獨行,或結伴,臉上帶著與林弈相似的、對未來的憧憬與初來乍到的審慎。
這份遠超縣城的繁華與喧囂,讓林弈微微有些目眩。他牽著自己那匹租來的、頗為瘦弱的駑馬,沿著人流緩緩前行,目光平靜地掃視著這座即將決定他下一段命運的城池。他注意到,街麵上巡城的兵丁裝備更為精良,神色也更顯倨傲;那些高門大戶的門樓前,石獅子猙獰,家丁肅立,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派。
這便是府城,權力、財富與知識的彙聚之地,也是等級更為森嚴、壁壘更為分明的地方。
他按照路引和打聽來的方向,牽著馬,穿過幾條繁華的街道,拐入相對安靜一些的文教區域。最終,在一片蒼鬆翠柏掩映下,看到了一片氣勢恢宏、莊嚴肅穆的建築群——青州府學宮。
學宮門前廣場以青石鋪就,光滑如鏡。朱紅的大門緊閉,隻開兩側角門供人出入。門前矗立著下馬碑,無論何人,到此均需步行。已有不少學子在門前等候,或低聲交談,或整理衣冠。
林弈將馬匹寄存在附近的腳店,整了整那身洗得發白、在府城顯得格外紮眼的青衫,深吸一口氣,走向學宮東側的角門。那裡設有一處臨時案牘,負責核驗府試考生的身份文書,辦理相關手續。
負責登記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留著兩撇鼠須的胥吏。他端坐在一張條案後,眼皮耷拉著,慢條斯理地核對著麵前一名衣著光鮮、腰間佩玉的學子遞上的文書,態度還算客氣。
輪到林弈時,他依禮將身份文書和府試公文雙手奉上。
那胥吏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林弈一眼,目光在他那身舊衫和略顯風塵仆仆的臉上停頓了片刻,鼻子裡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這才慢騰騰地接過文書。
他翻看著林弈清河縣出具的文書,手指在“案首”二字上點了點,又抬眼瞟了林弈一下,嘴角扯起一絲意味難明的弧度:“清河縣的案首?”語氣帶著幾分審視,似乎不太相信。
“正是。”林弈平靜答道。
胥吏不再多言,開始核對信息。過程卻比前麵那人慢了許多,反複查看籍貫、年齡、相貌特征,甚至拿起文書對著光,似乎在辨彆真偽。周圍等待的學子開始有些躁動,投來不耐煩的目光。
“你這保結,似乎有點模糊啊。”胥吏忽然指著文書上保人的印章,故意刁難道。
林弈心中了然,這是見他衣著寒素,有意拿捏。他忍住氣,依舊平靜地說:“此乃清河縣禮房出具,印鑒清晰,大人可仔細核驗。”
胥吏見他不上道,既不惶恐也不“表示”,臉色沉了下來,將文書往案上一丟,拖長了腔調:“等著吧,還需核驗一二。”說罷,竟端起旁邊的茶杯,慢悠悠地啜飲起來,將林弈晾在了一邊。
明顯的區彆對待與刁難,讓林弈胸中一股鬱氣升起。他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無形的牆壁——那是建立在出身、衣著、財富之上的壁壘,冰冷而堅硬。在這府城,在這彙聚一府精英的學宮門前,他寒門學子的身份,如同一個鮮明的標簽,引來的不是同情,而是輕蔑與阻礙。
就在他權衡是繼續隱忍還是據理力爭之時,身後傳來一個洪亮而帶著幾分不滿的聲音:
“這位書吏,核驗文書而已,何故如此拖延?後麵還有這許多人等著呢!”
林弈回頭,隻見一名同樣穿著樸素青衫、身材高壯、麵色黝黑的少年排眾而出。他肩上挎著一個打著補丁的書箱,眉頭緊皺,一雙虎目正瞪著那慢條斯理的胥吏,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憤慨。
那胥吏被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弄得一愣,放下茶杯,看清來人也是個寒酸打扮,頓時惱羞成怒:“哪裡來的愣頭青?此地豈容你大呼小叫?規矩就是規矩,核驗仔細,乃是為了防止有人冒籍頂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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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壯少年卻不怕他,梗著脖子道:“規矩自然要守,但也需一視同仁!方才那位仁兄,怎不見你如此‘仔細’?莫非是看人下菜碟不成?”
他聲音洪亮,引得周圍等待的學子紛紛側目,不少人臉上露出深有同感或看熱鬨的神情。
胥吏被他當眾揭破,臉上頓時掛不住,猛地一拍桌子:“放肆!你敢汙蔑官差?!”
眼看衝突就要升級,林弈不願連累他人,正欲開口。那黑壯少年卻搶先一步,將自己的文書“啪”地一聲拍在案上,聲音更大:“學生張承,祖籍章丘,也是來報名的!你要核驗,便一起核驗!若無誤,就速速辦理,莫要在此故意刁難,耽誤諸位同年前程!”
他這番舉動,混不吝中帶著一股凜然正氣,反倒將那胥吏鎮住了。胥吏看看一臉平靜但眼神清冷的林弈,又看看這個橫眉立目、一副不怕把事情鬨大的張承,再感受到周圍越來越多不滿的目光,知道再僵持下去,對自己沒好處。這些寒門學子光腳不怕穿鞋的,真鬨起來,上官追究,自己也要吃掛落。
他臉色變幻幾下,最終悻悻地哼了一聲,重新拿起林弈的文書,草草看了幾眼,便提起筆在名冊上劃了一下,將文書丟還給林弈,沒好氣地道:“好了好了,進去吧!下一個!”
林弈接過文書,對著那張承拱手一禮:“多謝張兄出言相助。”
張承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路見不平罷了!這些胥吏,慣會看人下菜,欺軟怕硬!兄台不必客氣。在下張承,章丘人士,兄台如何稱呼?”
“在下林弈,清河縣人。”
“林弈?”張承眼睛一亮,“可是那位縣試案首,作得《治旱蝗策》的林弈?”
林弈微感意外,沒想到自己的名聲竟傳到了府城,點了點頭:“正是在下。”
“哈哈!果然是你!”張承顯得很是高興,用力拍了拍林弈的肩膀力道頗大),“你那篇策論,我托人抄錄拜讀過,寫得痛快!沒想到在此遇見!走走走,一同進去,正好向你請教!”
說著,他便自來熟地拉著林弈,一同走進了學宮那象征著身份與門檻的角門。
身後,那胥吏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尤其是林弈那挺拔沉穩的身姿,低聲啐了一口:“哼,寒門案首?府試可不是你那小地方……走著瞧!”
學宮之內,古木參天,殿宇森嚴,自有一番肅穆氣象。但林弈知道,這看似公平的科舉聖殿之外,那由權勢與財富構築的無形壁壘,遠比這青磚高牆,更加森嚴,更加難以逾越。
而身邊這位名叫張承的耿直少年,或許是他在這個陌生而複雜的府城中,遇到的第一個,可以並肩而行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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