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漱石齋”書坊。門麵並不起眼,隱在一條栽滿梧桐的靜謐街巷裡,若非持有那枚雲紋木令,尋常人絕難想象這看似尋常的書鋪後院,彆有洞天。
林弈在掌櫃——一位沉默寡言、眼神卻透著精明的老仆引領下,穿過前堂,推開一扇不起眼的角門。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清幽雅致的小院,院中一池碧水,幾叢修竹,三間廂房環抱。老仆無聲地打開正中那間廂房的門鎖,便躬身退去,留下林弈一人。
踏入房內,一股陳年墨香與書卷特有的微塵氣息撲麵而來。屋內光線略顯昏暗,唯有高窗透入幾縷天光,照亮了空氣中浮動的微塵。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密密麻麻擺滿了線裝古籍,有些書脊上的字跡已模糊難辨。除了經史子集,更有大量涉及天文、曆法、算學、水利、農政、匠作的書籍,甚至還有一些域外輿圖和前人關於器械構造的草圖手劄,許多都是外界難尋的孤本、珍本。
林弈隨手抽出一本,是前朝一位不得誌的官員關於治理黃河泥沙的筆記,其中許多設想雖粗糙,卻閃爍著樸素的格物之光。他心中震撼,蘇文正此舉,無異於將一座思想的寶庫向他敞開。
正當他沉浸其中時,一個蒼老而平和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如何?這些故紙堆,可還入得眼?”
林弈轉身,見蘇文正不知何時已立於門廊下,依舊是一身尋常布衣,負手而立,目光掃過滿室藏書,帶著些許追憶。
“蘇相厚賜,晚輩……不知何以為報。”林弈深深一揖,言辭懇切。這些藏書,對於格物學派而言,是無可估量的財富。
蘇文正踱步入內,示意林弈在窗下的兩張榆木椅上坐下。“不必言報。”他淡淡道,目光落在林弈臉上,銳利而深邃,“老夫予你這些,非是助你等皓首窮經,再做那書蠹。而是望你等,能站在前人肩膀之上,望得更遠,行得更實。”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你於穀倉立學,聚匠人,製新紙,行‘格物致用’之道,誌向可嘉,路徑亦算新奇。然,你可知,你等如今所為,在朝堂諸公,在天下大多數士人眼中,仍是何等模樣?”
林弈默然,他自然知道。無非是“不務正業”、“奇技淫巧”、“與工匠爭利”。
蘇文正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緩緩道:“非止於此。在彼等看來,你等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縱有小惠於民,終是微末小道,難登大雅之堂,更遑論動搖天下士子攻讀聖賢、循規蹈矩之根本。陳嘯阻你,是因此;旁人觀望,亦是因此。”
“你等缺的,並非才智,亦非熱忱,”蘇文正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打在林弈心上,“而是一件足以驚動朝野、讓所有人不得不正視的——實績。”
“實績?”林弈抬眼。
“不錯。”蘇文正目光灼灼,“一件能彰顯你等所學,並非紙上談兵,並非小打小鬨,而是真正能解朝廷之憂、紓萬民之困的大功績!一件能讓袞袞諸公啞口無言,能讓天下人親眼目睹‘格物’之力,遠勝空談的鐵證!”
他站起身,走到書架旁,抽出一卷泛黃的輿圖,在桌上鋪開,手指點向北方:“譬如,北地連年旱蝗,流民失所,朝廷賑濟猶如杯水車薪。若你等能獻上一策,或造出一器,能引水上山,能於旱地得泉,能有效撲殺蝗蝻……此等功績,可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可能為你這‘格物’之學,爭得一個堂堂正正之名?”
“又譬如,”他手指移向東南,“漕運乃國之命脈,損耗巨大,險阻重重。若你等能改良舟船,提升運力,或能勘定更安全便捷之新航線……此等功績,可能讓你等立於朝堂,侃侃而談?”
林弈聽著,隻覺胸中一股熱流湧動,仿佛迷霧被一隻無形大手撥開,前路驟然清晰。他一直知道要“濟世”,卻未曾如此刻般清晰地認識到,需要一個足夠分量的“投名狀”,來打破固有的偏見與壁壘。
“非常之名,需非常之事以立之。”蘇文正看著他眼中燃起的光芒,微微頷首,“你等如今根基尚淺,猶如幼苗,需以此‘實績’為陽光雨露,方能破土參天,而非夭折於風雨。此事,急不得,亦緩不得。需慎選目標,需周密籌劃,需集學派之力,畢其功於一役。”
他重新坐下,語氣恢複平和:“這些藏書,或可為你等提供些許思路。但路,終究需你等自己來走。”
長談持續了近一個時辰,蘇文正就如何選擇“實績”目標、如何規避風險、如何借勢而為,又提點了許多。直至暮色漸染窗紙,林弈才起身告辭。
手持蘇文正特許他借閱的幾卷關於北方水文與農事的筆記,林弈走出漱石齋。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步伐卻比來時更加沉穩有力。
蘇老的點撥,如同在他心中點亮了一座燈塔。他不再僅僅滿足於穀倉內的傳道授業,也不再僅僅著眼於一紙一械的改良。一個更宏大、更艱難,卻也更具吸引力的目標,已然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格物學派,需要一場足以震動天下的驚雷,來為自己正名。而這聲驚雷,將由他們親手鑄就,親手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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