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倫堂內,那方承載著模型船的水槽已被悄然移開,水痕未乾,仿佛仍在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場顛覆認知的演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寂靜,先前所有的質疑、輕蔑與喧囂,都已被那清澈水流中一目了然的效率對比衝刷得七零八落。
山長端坐於上首,目光掃過堂下神色各異的眾人,最終落在那份厚重的《漕運增效革弊疏》上,又仿佛穿透卷宗,看到了其背後所代表的某種不可阻擋的力量。他緩緩起身,蒼老卻不失威嚴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經書院諸位博士合議,並觀方才實證,”他頓了頓,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臉色鐵青的李瑾及其“淩雲社”眾人,最終定格在神色平靜的林弈身上,“本次實務策論大比,論立意之新穎,數據之詳實,推演之嚴密,尤其在於能以實證之法,驗其理於當前……格物學派所呈《漕運增效革弊疏》,確為最優,當為頭名!”
“頭名”二字,如同定音之錘,重重敲下。
結果,毫無懸念。
刹那間,格物學派成員所在的角落,壓抑已久的激動如同決堤之水,猛然爆發。張承狠狠一拳捶在自己掌心,虎目含淚;劉文遠長長舒了一口氣,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趙友直、錢多寶等人相視而笑,眼中是難以抑製的興奮與自豪;就連一向怯懦的韓齊,也忍不住用力揮了揮拳頭,臉頰因激動而漲得通紅。他們贏了!不是靠家世,不是靠空談,而是靠實實在在的學問與鐵一般的證據!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淩雲社”那邊的死寂。李瑾僵立在原地,臉上血色儘褪,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那雙原本總是帶著矜驕之氣的眼睛,此刻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挫敗,以及一絲被當眾剝去所有光環的羞憤。他身後的成員們,或低頭盯著鞋尖,或目光躲閃,再無半分平日的倨傲。他們精心構築的道德文章、引以為豪的家世背景,在格物學派那降維打擊般的實證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山長將雙方反應儘收眼底,心中喟歎。他作為書院之長,固然希望維持固有的秩序與體麵,但更無法忽視眼前這足以改變某些格局的“實學”力量。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今日之試,非獨為一策論高低,更令老夫與諸位同仁,親眼得見‘格物致知’之力。”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弈,帶著複雜的審視與不得不承認的讚許,“林弈,爾等不囿於故紙,不空談性理,能躬身實踐,以數據模型探求萬物之理,並以之解民生之困,籌國策之方。此等學問,非是奇技淫巧,實乃經世之實學!老夫……受教了。”
這番話,從德高望重的書院山長口中說出,其分量遠超任何獎勵。這幾乎是對格物之學價值的官方認證!意味著這門誕生於穀倉、曾被無數人輕視的學問,終於憑借無可辯駁的實力,撞開了主流學術殿堂的大門!
通判大人更是激動地接口道:“何止是經世實學!此策若得施行,於國於民,功莫大焉!本官定當力薦巡撫大人,詳加考究!”他已將格物學派視為了解決漕運難題的希望所在。
陳嘯坐在博士席中,麵沉如水,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看著山長對林弈的肯定,聽著通判毫不掩飾的讚賞,再瞥一眼失魂落魄的李瑾,隻覺一股冰寒之氣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陳家賴以維係地位清流的學問壁壘,竟被一個寒門小子,用這種他完全無法理解、更無法對抗的方式,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裂口!這不僅僅是李瑾個人的失敗,更是對他們所代表的整個傳統學術陣營的一次沉重打擊。
“格物……林弈……”陳嘯在心中默念這兩個詞,眼中寒光閃爍。他知道,經此一役,再想用“聚眾擾學”之類的借口打壓對方,已是難上加難。對方已憑借這“驚世方案”和“當堂驗證”,贏得了官方的初步認可和巨大的聲望。
山長當眾將代表頭名的文書與一份引薦函鄭重交到林弈手中,這意味著格物學派獲得了麵見巡撫、直陳策論的寶貴機會。
“望爾等戒驕戒躁,繼續精進此學,以期將來能獻更多良策,福澤蒼生。”山長最後勉勵道,語氣中帶著真誠的期許。
林弈雙手接過,深深一揖:“學生謹記山長教誨,格物學派,定不負所望。”
他的聲音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在他身後,是激動難抑、目光灼灼的同伴;在他麵前,是一條因這次勝利而豁然開朗、卻也注定更加波瀾壯闊的道路。
勝負已分,格局已變。穀倉的星火,終成炬焰,其光灼灼,已勢不可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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