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觴苑文會上的短暫交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散去後,水麵似乎恢複了平靜。然而,林弈深知,在這京城,平靜往往隻是風暴的前奏。陳嘯等人雖暫時退去,但那刻骨的敵意與世家大族掌控資源的龐大能量,絕不會就此罷休。真正的較量,往往發生在不見刀光劍影的暗處。
回到清源會館後,林弈便著手兩件事:一是繼續潛心準備殿試,二是希望將格物學派的一些核心思想與部分較為成熟的論述如改良後的算術符號體係、基礎力學原理、漕運方案中的數理推演等)整理成冊,在京中刊印流傳,以正視聽,也為學派尋求更廣泛的理解與支持。畢竟,學說不能隻局限於青州一隅,尤其是在這帝國的文化中心。
他首先選擇了京城幾家規模最大、聲譽最好的書坊。第一家,“文華堂”,位於天街最繁華的地段,三層樓閣,氣派非凡。接待的掌櫃是個精乾的中年人,起初聽聞林弈有意刊書,還頗為熱情,但當他看到書稿扉頁“格物學派林弈著”字樣,以及內容中那些陌生的符號、圖表和迥異於經義的論述時,臉色微變。
“這個……林公子,實在抱歉。”掌櫃的笑容變得勉強,將書稿輕輕推回,“近來坊內刊印任務繁重,工匠排期已滿,實在抽不出人手來承印您的大作。您看……是否另尋彆家?”
理由冠冕堂皇,但那份瞬間轉變的態度,讓林弈心中了然。
第二家,“翰墨林”,以刊印學術著作聞名。掌櫃是位老學究模樣的人,他仔細翻看了幾頁書稿,眉頭越皺越緊,最終搖頭歎道:“林公子,恕老夫直言,您這書中之言,與聖賢經義相去甚遠,更兼這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刊印出去,恐惹非議,於小店聲譽有損。您還是……請回吧。”
接連碰壁,林弈並未氣餒,又走訪了數家大小書坊,結果竟如出一轍。不是借口推脫,便是直言內容“不合時宜”、“恐生事端”。就連一些原本與青州有生意往來、曾售賣過“格物紙”的書商,在此事上也三緘其口,麵露難色。
“林兄,這分明是有人打了招呼!”張承氣得一拳捶在院中的石桌上,“整個京城的書坊,竟無一家敢接我們的活!”
劉文遠麵色凝重地點頭:“而且手段如此乾淨利落,讓我們抓不到任何把柄。這絕非陳嘯、李瑾之流能做到的,背後定然有更龐大的勢力在操控。”
就在他們為刊印之事受阻而焦灼時,另一種無形的攻擊,已如同彌漫的毒霧,在京城的士林圈子中悄然散開。
起初隻是些模糊的耳語。
“聽說了嗎?那個青州來的林弈,仗著有點歪才,連座師徐閣老的提點都聽不進去,狂妄得很!”
“何止狂妄?他那什麼‘格物之學’,據說貶低聖賢之道,崇尚奇技淫巧,近乎異端!”
“我還聽聞,他在青州時便聚眾滋事,排擠同窗,如今到了京城,怕是也難安分。”
“恃才傲物,學說悖逆……此等人物,若真入了朝堂,豈非禍患?”
流言蜚語,無根無憑,卻往往最為傷人。它們如同附骨之蛆,迅速在茶樓酒肆、文人聚會中傳播開來。內容無非是抹黑林弈的人品,貶低格物之學的價值,將其塑造為一個離經叛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危險人物。
這些流言自然也傳到了清源會館。韓齊外出采買文墨時,親耳聽到幾個士子模樣的年輕人在茶館中高聲議論,言辭間對林弈極儘鄙夷,他氣得渾身發抖,卻又無力辯駁,回來時眼睛都是紅的。
“他們……他們怎麼能如此胡說八道!”韓齊聲音帶著哭腔,“林講書明明不是那樣的人!”
林弈沉默地聽著眾人的彙報,臉上看不出喜怒。他走到窗邊,望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比起青州直來直去的打壓,京城的手段確實更“高明”,也更致命。它不直接禁止你說話,卻讓你無處發聲;它不直接攻擊你的身體,卻肆意玷汙你的名聲。這是一種旨在從根本上孤立你、瓦解你影響力的軟刀子。
“不必動怒,亦無需爭辯。”林弈轉過身,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冷意,“刊印受阻,流言四起,正說明有人懼怕我們,懼怕格物之學所代表的東西。”
他目光掃過憤懣的張承、憂慮的劉文遠、惶恐的韓齊,緩緩道:“他們想用這種方式,將我們困死,讓我們在殿試之前便聲名狼藉,不戰自潰。但我們偏不能讓他們如願。”
“可是,林兄,書不能印,話沒人信,我們該如何破局?”劉文遠憂心忡忡。
林弈眼中閃過一絲銳芒:“京城之大,並非鐵板一塊。總有不願趨炎附勢、願意聆聽真聲之人。書坊之路不通,未必沒有他法。至於流言……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當事實足夠強大時,謠言終將不攻自破。”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堅定:“眼下最重要的,仍是殿試。唯有在最高的舞台上,憑借真才實學站穩腳跟,我們才有打破這無形牢籠的資本。在此之前,一切隱忍,皆為蓄力。”
眾人看著林弈那沉穩如山的身影,躁動的心漸漸平複下來。是啊,對手越是無所不用其極,越是證明他們的路走對了。
京城的無形打壓,如同一張巨大的網,試圖將這隻來自青州的“雛鳳”牢牢束縛。但網再密,總有縫隙。而真正的鋒芒,往往在絕境中磨礪得最為耀眼。林弈知道,他必須找到那條縫隙,然後,將其徹底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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