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東廡,那間被同僚視為“冷宮”的檔案房內,塵埃在午後的光柱中緩緩浮動。林弈站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前,指尖拂過一卷《景和三年漕運紀要》,觸感微涼。這裡存放的多是前朝舊檔,墨跡斑駁,蟲蛀處處,連最資深的書吏都不願踏足。
“林修撰若覺煩悶,不妨去典簿廳吃茶。”掌院學士路過時語氣溫和,眼底卻藏著憐憫——將新科探花打發至此,無異於宣告此人前程儘毀。
林弈躬身應下,轉身時唇角掠過極淡的笑意。他想起今晨在宮門處遇見孫文才,對方身著簇新官袍,身後跟著三五趨奉的編修。“林兄若需查閱往年典製,儘管來史館尋我。”言語間的得意幾乎要溢出玉帶。
檔案房的門在身後合攏,發出沉悶的回響。
三日後,當書吏按例送來新轉來的二十箱弘文館舊檔時,驚得險些碰倒門邊的青瓷畫缸——原先蛛網密結的梁柱已露出本色,八排柏木書架按“天地玄黃”編號列隊,每架貼著手書黃簽:《吏部類·考功司》《戶部類·漕運卷》……連窗邊那盆半枯的蘭草都被換成了翠雲草。
“這、這是……”
“勞駕將卷箱置於玄字架前。”林弈從書海間抬頭,官袍袖口用布帶紮緊,手中還握著自製的羽毛除塵撣。他身前攤開著新繪的《檔案房規製圖》,朱筆標注著待整理的三大難點:永樂年間武選文書、散佚的邊鎮糧餉冊、蟲蛀嚴重的工部河工圖。
真正的變革始於那個暴雨傾盆的休沐日。
雷鳴炸響時,林弈正在給僅有的兩名輔吏演示“貼黃歸類法”。他取出一份無署名的邊關奏報,指著末尾殘存的黃紙簽:“此乃兵部急遞專用貼黃,雖正文殘損,按新製當入‘兵部類·軍情急遞’匣。”
年輕輔吏盯著他自製的分類冊瞠目結舌。那冊子以六部為綱,下設三至五級細目,甚至給前朝特有的“皇莊司”“寶船監”等已撤並的衙門單設卷宗。更令人咋舌的是側頁標注的檢索口訣:“刑名案卷先查地域,再核年份,末記案由……”
“何必費這些功夫?”老書吏嘟囔著去關窗,“反正是沒人看的陳年舊賬。”
雨聲轟然灌入的刹那,林弈扶住被風吹歪的標簽架,忽然定在原地。他想起穿越前在圖書館打工時見過的中圖法索引,想起項目經理掛在牆麵的流程圖,更想起周文淵離京前的叮囑:“翰林院看似清貴,實則是大炎朝最精密的政務樞紐。若能理清其運轉肌理,勝過在地方十年磨勘。”
次日清晨,他呈給掌院學士的《檔案房整理紀要》後附了張素箋,列出三條變革:
一曰“標準流程”——所有歸檔文書須經除塵、歸類、貼簽、入架四步;
二曰“分類檢索”——仿四庫法而簡化的三級標目體係;
三曰“日誌核驗”——每日入庫、調閱、修複皆錄於冊,旬末核算。
掌院瞥了眼便擱在茶盞邊:“林修撰有心了。”
轉變發生在秋稅核算的滿月。都察院為查舊案,需調閱永昌年間所有鹽引檔案。按往常至少需旬日,當值的孫文才急得在典簿廳訓斥書吏:“若是耽誤了陳禦史查案,誰擔待得起?”
“下官或可一試。”林弈不知何時立在門邊。不過半日,他帶著兩名輔吏推著獨輪車而來,車上三十七卷檔案碼放齊整,每卷係著寫有摘要的竹牌。最令人震驚的是附上的《鹽政檔案補遺說明》,指出其中五卷存在批紅缺失,三卷有篡改痕跡。
陳禦史撫掌驚歎時,林弈正低頭整理袖口上沾的墨點。無人看見他眼底閃過的光芒——那五卷缺失批紅的檔案,正是他埋下的第一記驚雷。
當夜值宿,他在工作日誌的末頁添了行小字:“十月十七,都察院調鹽引卷宗,癸字架空缺暴露永昌十六年批紅遺失案。”合冊時,窗外的銀杏葉正巧落在他硯邊,金黃的葉脈在燈下如描金的線索。
檔案房的燈火從此常亮至三更。有人看見林修撰對著《永樂輿圖》繪製河工檔案關聯圖,有人聽聞他帶著輔吏清點兵部舊檔直至月落星沉。掌院學士某日突然發現,自己竟能隨口答出“宣德年間遼東軍屯畝數”這類往年需翻查半月的問題。
冬雪初降時,林弈在日誌上記下第七十三條流程改進:“輿圖類檔案宜立式存放,設專項閱覽架。”窗外經過的孫文才攏著暖帽嗤笑:“林兄倒把這冷灶燒出熱灶的架勢。”
他低頭笑了笑,指尖拂過最新整理的《北疆軍鎮糧餉變動考》卷宗。冰層下的暗流開始湧動,而第一個察覺寒意的,將是那些在故紙堆裡埋藏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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