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灶王節的前日,翰林院迎來了年關前最忙碌的時刻。都察院突然行文,要求調閱自永昌元年至今所有關於漕糧折色的檔案——這是戶部年末稽核的慣例,往年總要折騰到年根底下才能理清。
孫文才捧著公文在典簿廳急得團團轉:“三日?陳禦史這不是為難人嗎!光是永昌朝的折色檔案就分散在甲字庫、戊字庫……”
“孫大人莫急。”掌院學士徐謂仁端著茶盞,目光卻不由自主飄向東廡方向,“不如讓林修撰試試?”
這話出口連他自己都怔了怔。自那日目睹林弈整理鹽引檔案後,這個被放逐在故紙堆裡的探花郎,竟像根細刺般紮進了他的意識。每每經過檔案房,總能看見那扇窗裡透出的燈火,有時直至三更。
孫文才臉色頓時難看:“徐公,漕糧折色涉及戶部根本,豈能交給……”
“一個時辰。”林弈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官袍下擺沾著些許塵灰,手中捧著剛修複的《永昌漕運圖》,“下官可先呈永昌至景和年間的折色概要。”
滿堂寂然。徐謂仁接過那本以黃綾裝訂的冊子,指尖竟有些發顫。不僅按年份羅列了折色數額,更附各漕關比較圖,連折銀與糧價的浮動曲線都用朱墨標得清清楚楚。
“這是……如何做到的?”
“下官整理了曆年邸報的糧價記錄,與折色檔案互校。”林弈垂手應答,“檔案房新製的檢索法,可按事件關聯調閱。”
徐謂仁沉默良久,忽然起身:“帶路。”
當檔案房的木門吱呀推開時,連最老練的書吏都倒吸涼氣。昔日黴味撲鼻的庫房竟彌漫著樟木與草紙的清香,四壁新製的柏木架如同列陣的士兵,每格貼著工楷寫就的黃簽。最奇的是東南角新設的“待校區”,數十個竹編書匣按“急緩輕重”分放,匣上插著紅黃藍三色木簽。
“紅簽待補,黃簽待校,藍簽可閱。”林弈引著眾人走向最深處的輿圖區,“新製的滑輪架取用大尺寸輿圖不必再登高。”
徐謂仁的指尖劃過架上一排牛皮卷宗,忽然停在一匣標注《北疆糧餉疑點輯錄》的檔案上。林弈適時上前:“此乃整理兵部舊檔時的附記,尚需核驗。”
老學士深深看他一眼,轉身對眾官道:“即日起,漕糧折色檔案悉由林修撰統籌。”
三日後當都察院來人時,見到的不僅是堆滿廳堂的卷宗,還有一本《折色檔案核要》。陳禦史翻到永昌九年那頁突然拍案:“果然!當年淮安府折色銀兩與太倉歲計對不上!”
滿堂皆驚。這個懸案戶部查了三年無果,竟在故紙堆裡現了端倪。
徐謂仁當夜獨自走進檔案房,見林弈正在燈下調整分類法。牆麵上掛著新繪的《翰林院典籍流通圖》,不同顏色的絲線標注著調閱路徑,那些糾纏多年的滯澀處被朱筆圈出,旁注改進之法。
“下官以為,若能設立歸檔期限、核驗流程、追責細則……”林弈遞上一本墨跡未乾的《翰林院檔案革新疏》。
老學士在燈下讀到二更。這哪裡是檔案整理,分明是給陳腐的翰林院動了場精巧的手術。那些“標準化”“流程化”的詞句透著陌生的銳氣,卻每一條都戳在積弊之上。
翌日晨鼓剛響,徐謂仁將革新書拍在議事例會上:“即日起,典簿廳、藏書閣試行林修撰新法。”
孫文才霍然起身:“徐公!祖製不可違啊!”
“祖製?”老學士冷笑,“太宗朝設立翰林院時,何嘗不是新製?”他環視噤若寒蟬的眾官,“誰有異議,先去檔案房整理三月卷宗。”
變革像滴入靜水的墨。先是藏書閣的老典簿發現,按新製的四部分類法,找書時間省了大半;接著是典簿廳的書史暗喜,再不用為追查一份檔案跑遍整個翰林院。
但真正的震動發生在臘月二十八。皇帝突然垂詢永樂年間治理黃河的舊例,按往常至少要準備半日。這次不過兩刻鐘,林弈就帶著三名輔吏推來滿滿一車河工檔案,最上麵是剛繪製的《黃河改道與治理方略關聯圖》。
徐謂仁捧著圖冊進宮時,聽見身後兩個小太監嘀咕:“聽說翰林院來了個活神仙,連八十年前的文書放在哪兒都記得……”
年關封印那日,老學士特意留到最後。檔案房的燈還亮著,林弈正在給新製的檢索架安裝機構。窗外飄著細雪,青年專注的側臉在燈下如同塑像。
“開年之後,”徐謂仁忽然開口,“你把修繕庫也管起來。”
林弈執禮的手微微一頓。修繕庫掌管翰林院全部物資調配,雖隻是從七品的差事,卻是實實在在的權柄。
“下官……”他抬眼時,雪光映著眸中的清明,“需要三個月的試辦期,與全權處置之權。”
老學士望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同樣在翰林院蹉跎的老師周文淵。他撚著胡須輕笑:“且讓你試試。”
當夜林弈在工作日誌上記下:“臘月廿八,獲修繕庫試辦之權。”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又添上一行小字:“孫文才調閱北疆檔案三次,重點關注糧餉部分。”
窗外雪愈大了,覆蓋著翰林院的青磚碧瓦。但某些埋藏在冰雪下的種子,已經聽見了春天的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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