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的喧囂與萬邦來朝的榮光，如同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陰風卷走，皇宮深處彌漫開一股沉重而壓抑的氣息。老皇帝病倒了。
這場病來得迅猛而頑固。去年冬日的嚴寒，金殿對決的震怒，陳案牽連的失望，乃至對帝國未來既欣慰又焦慮的複雜心緒，似乎都在這位操勞半生的帝王身上積累、爆發。初時隻是感染風寒，咳嗽不止，太醫署精心調養，本以為開春便能好轉。不料病情反複，竟漸漸沉重起來，最後發展到咯血、長時間昏睡，幾乎無法起身，更遑論處理繁重的朝政。
養心殿內，藥石的氣味濃得化不開，取代了往日熟悉的龍涎香。厚重的帷幔遮擋了大部分光線，使得殿內終日昏沉。老皇帝躺在龍榻上，麵容枯槁，眼窩深陷，唯有偶爾睜開時，那眼底深處尚未完全熄滅的、屬於帝王的銳利與憂思，提醒著人們他仍是這龐大帝國的主宰。
帝國運轉的巨輪卻不能因君王的病體而停歇。北疆軍報、南方漕運、各地新政推行、乃至藩屬國事務……無數奏章依舊如同雪片般飛向中樞。
值此非常之時，一道由皇帝口述、司禮太監記錄用印的明發諭旨，震驚了朝野內外：
“朕躬違和，需靜心調養。著太子太師、兵部尚書林弈，總領內閣、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等一應衙署，軍國大事，皆由其先行處置，每日至禦榻前具奏。欽此。”
這道旨意，清晰無誤地將帝國最高、最核心的行政決策權，臨時性地托付給了林弈。雖無“攝政”之名，卻已有攝政之實！這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殊遇與信任！
朝堂之上，再無人敢置喙。新政的碩果、林弈展現出的能力、以及皇帝毫不掩飾的倚重，共同鑄就了他無可動搖的地位。即便是英國公張維、成國公趙克勤之流，此刻也隻能將所有的怨懟與不甘深深埋藏，在林弈麵前表現得比以往更加恭順。
從那一刻起，林弈的生活軌跡發生了改變。他不再僅僅局限於兵部衙門和東宮，而是移駕至緊鄰養心殿的文華殿處理政務。這裡幾乎成了帝國的臨時決策中心。
每日天未亮，林弈便已抵達文華殿。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堆積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奏章。他需要以驚人的效率和清晰的頭腦，迅速瀏覽、分類、批閱。涉及常規事務，他直接給出處理意見，交由相應部院執行；涉及重大決策或難以決斷之事，他則仔細斟酌，列出幾種方案及其利弊。
午後，是他前往養心殿覲見的時間。
殿內光線昏暗，隻有禦榻旁點著一盞長明宮燈。林弈放輕腳步，走到榻前數步之外，躬身行禮：“臣林弈，參見陛下。”
老皇帝往往處於半睡半醒之間，聽到他的聲音，會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微微頷首，或用極其微弱的聲音道：“愛卿……來了……說吧……”
林弈便跪在榻前的蒲團上，開始低聲彙報這一日的軍政要務。他的聲音平穩清晰，語速不快，確保皇帝能夠聽清。
“……北狄遣使求和，願稱臣納貢，開放邊市。臣以為，可允其請，然需劃定明確邊界，限製其使團規模，並要求其交出此前犯邊之酋首……”
“……漕運總督奏報，春汛將至，清江浦一段堤壩需緊急加固，請撥銀二十萬兩。工部已核算無誤，臣擬準……”
“……江東試行‘一條鞭法’成效顯著，巡撫奏請推廣至全省。臣細覽其詳章，並無不妥，然牽涉甚廣，臣意先行小範圍再試，查漏補缺……”
“……太子殿下近日研讀《資治通鑒》，於前朝吏治腐敗之弊，頗有心得，昨日與臣論及考核黜陟之法……”
他事無巨細，將最重要的信息提煉出來，呈報給皇帝。有時，皇帝隻是靜靜地聽著，偶爾發出一兩聲意義不明的鼻音。有時，他會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示意林弈暫停，然後用儘力氣，斷斷續續地提出一些問題，或給出一些模糊的指示。
“北狄……不可輕信……需……需防其反複……”
“太子……好學，甚好……愛卿……多費心……”
“新政……要穩……不能……激起民變……”
每當這時，林弈都會更加靠近一些，凝神細聽，然後鄭重回應：“陛下放心，臣已命邊軍嚴加戒備，不會鬆懈。”“臣定當悉心教導太子殿下。”“新政推行，臣必秉持穩健之策，以民為本。”
他的存在，仿佛成了病重皇帝與外界龐大帝國之間唯一可靠的橋梁。皇帝依賴他的忠誠，依賴他的能力，更依賴他將自己的意誌準確無誤地貫徹下去。許多時候，彙報完畢，皇帝會長時間地沉默，隻是用那雙深陷的眼睛看著林弈，目光中交織著審視、欣慰、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托付。
林弈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這並非尋常的君臣奏對，這是在帝國權力交接的特殊時期，一種近乎“托孤”的沉重信賴。他每一次的決策，每一次的奏對，都關係到帝國的穩定和未來的走向。
退出養心殿時，外麵等候的太監、侍衛，乃至聞訊趕來探視的嬪妃、皇子，看他的眼神都充滿了敬畏與複雜的意味。他們知道，此刻，這位年輕的臣子，手中掌握著近乎帝王的權柄。
回到文華殿，往晚已是華燈初上。林弈卻不敢有絲毫懈怠，繼續批閱那些尚未處理完的奏章，常常忙碌到深夜。
權力達到了人臣的極致，但他心中並無多少欣喜，反而充滿了如履薄冰的謹慎與鞠躬儘瘁的責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每一個舉動，都暴露在無數雙眼睛之下，關乎國本，關乎身後名，更關乎他立誌要實現的、那個國富民強的理想。
禦榻前的燈光與文華殿的燭火，映照著他愈發沉穩堅毅的側臉。在這帝國權力核心的旋渦中，他獨自支撐著，等待著龍體康複的那一天，或者……那不可避免的、更巨大的責任降臨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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