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渾濁的江水拍打著布滿青苔的條石堤岸,卷起帶著鹹腥氣的白沫,又悻悻退去。空氣裡彌漫著魚腥、汗臭和劣質桐油的味道,黏糊糊地貼在人的皮膚上。正午剛過,市集的熱鬨勁兒還沒完全散去,但靠近江邊那片布告欄的人群,氣氛卻格外沉滯,像一鍋將沸未沸、冒著詭異氣泡的濃粥。
幾張粗糙發黃的毛邊紙,被漿糊狠狠拍在朽爛的木質告示板上,格外刺眼。紙上的墨字歪歪扭扭,如同毒蛇爬行留下的涎痕:
"財武宗勾結黑產,偽引血利,陸九章實為九幽盟走狗!"
"丙字庫虧空巨萬,陸賬房與陰長老暗通款曲,分贓明細在此!"
下麵赫然畫著幾筆極其潦草、卻足以點燃恐慌的"交易賬目":
陸九章收九幽盟"安家費"白銀柒仟兩整
陸九章分潤丙字庫"窟窿"白銀捌仟伍佰兩整
陸九章支取"滅口費"白銀叁仟兩整
落款是幾個歪歪扭扭、仿佛被血浸透的爪印。
人群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嗡嗡的議論聲浪幾乎蓋過了江水聲。
"嘖嘖,柒仟兩?真敢寫啊!"一個穿著油膩短褂的魚販咂著嘴,手裡還拎著兩條死魚,腥水滴落在泥地上,"這姓陸的,看著斯斯文文,心夠黑!"
旁邊一個綢緞莊的掌櫃撚著山羊胡,眉頭緊鎖,聲音壓得極低:"空口無憑啊......可這丙字庫的虧空,還有威遠鏢局的事......鬨得沸沸揚揚,未必是空穴來風。"
"知人知麵不知心!"一個挑著空擔子的腳夫粗聲大氣地嚷道,"那破廟裡聚了一幫叫花子、喪家犬,能整出什麼好屁?我看這"財武宗",聽著就邪性!八成就是九幽盟換了張皮!"
"就是就是!"立刻有人附和,"又是算盤又是賬本的,江湖上哪有靠這個立棍兒的?糊弄鬼呢!"
質疑、猜忌、恐慌,像渾濁的江水一樣在市集上蔓延開來。那些原本對"財武宗"提供"平安錢"抽成、換取庇護有些意動的小商戶,此刻眼神躲閃,腳步悄悄向後挪動,生怕沾上一點腥臊。
在這片壓抑而躁動的人潮邊緣,一個毫不起眼的貨郎挑著擔子,慢悠悠地晃蕩著...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貨擔邊緣輕輕敲擊著三短,一長,三短,一長如同前世在公司會議室裡敲擊簽字筆的節奏。
"瞧一瞧,看一看咯!三錢銀子,看清真佛假菩薩!"他沙啞著嗓子吆喝,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鑽進周圍人的耳朵,"江湖水深,人心叵測啊!算盤珠子撥得響,焉知不是替閻王爺點鬼賬?嘿嘿..."他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乾笑,眼神卻如同毒蛇的信子,穿過人群縫隙,牢牢鎖定了布告欄前一個清瘦的身影。師尊以死啟終局!這分潤賬,就是第一把火!)
陸九章就站在那幾張毒蛇般的告示前。
江風吹動他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下擺,勾勒出略顯單薄的身形。他臉色依舊蒼白,肋下的舊傷在潮濕的江風裡隱隱作痛,但背脊挺得筆直。他微微仰著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足以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的墨字,臉上沒有憤怒,沒有驚慌,隻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專注,像是在審視一張滿是謬誤的草稿。
趙靈溪緊挨著他站立,一身素淨的勁裝,腰懸短劍,俏臉含霜,眼神銳利如刀,冷冷掃視著周圍竊竊私語的人群,像一頭護崽的母豹。她身後的刀疤李,那隻獨眼凶光畢露,掃視著人群,手按在腰間的破刀柄上,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威脅性咕嚕聲。鄭大彪和幾個威遠鏢局的漢子則繃著臉,堵在稍外圍,眼神警惕。唐不語縮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低著頭,仿佛在研究自己磨破的鞋尖,袖中的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從陰九齡處得來的、刻有"終局"二字的冰冷算珠。
"陸先生!"一個經營米鋪的矮胖老板擠出人群,臉上堆著為難的假笑,搓著手,"您看這...這鬨得...我們小本生意,實在經不起折騰啊!您那"平安錢"的事兒,要不...再緩緩?等這風頭..."
他話沒說完,旁邊立刻響起幾個附和的聲音:
"是啊是啊,陸先生,這賬...看著嚇人啊!"
"總得給大夥兒一個說法吧?不然心裡不踏實!"
"空穴不來風啊..."
趙靈溪的柳眉猛地一豎,按在劍柄上的手瞬間握緊,骨節發白。刀疤李更是踏前一步,獨眼凶光暴漲:"放你娘的屁!陸先生拚死護著大夥兒的時候,你們..."
"刀疤李!"陸九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刀疤李的怒吼和周圍的嘈雜。他緩緩抬起右手,目光依舊停留在布告上,隻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食指和中指並攏,輕輕向下一劃。
一直沉默地站在他側後方,如同影子般捧著那巨大沉重黃銅算盤的鐵算盤,立刻動了。他上前一步,將那算盤"咚"的一聲,穩穩放在布告欄前一塊還算平整的青石板上。算珠在午後的陽光下,反射出冰冷堅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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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瞬間安靜了幾分,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陸九章終於將視線從布告上移開,平靜地掃過一張張或疑慮、或畏懼、或幸災樂禍的臉。"諸位心有疑慮,情理之中。"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如同冰冷的銅錢落在青石板上,"是黑是白,是真是假,口舌之爭無益。賬目之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巨大的銅算盤上,"自然要由算盤說話。"
他微微側身,對著鐵算盤道:"煩勞,當眾過一遍這告示上的"明細"。一筆,一筆,算清楚。"
鐵算盤那張木頭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微微頷首。他那雙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已經搭在了冰冷的算珠上。十指如飛!
"劈裡啪啦劈裡啪啦劈啪!"
清脆、密集、帶著金屬質感的算珠撞擊聲,驟然在錢塘江畔炸響!這聲音是如此獨特,如此具有穿透力,瞬間蓋過了江濤,蓋過了人聲,仿佛無數冰冷的銅豆子,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和精準的軌跡,在銅梁上瘋狂地跳躍、碰撞、歸位!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力量的"算賬"方式震住了。原本嘈雜的市集,出現了一瞬間詭異的寂靜,隻剩下那疾風驟雨般的算珠交響曲,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
"這...這賬房先生,怕不是嚇傻了?"那個魚販子張大了嘴,死魚掉在地上也渾然不覺,"對著一紙黑狀,撥拉算盤有屁用?"
綢緞莊掌櫃眼神閃爍,撚胡子的動作更快了:"邪門...真是邪門..."
墨先生混在人群中,渾濁的三角眼微微眯起,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和一絲扭曲的快意。算吧!算得越響,待會兒煙花起時,才越熱鬨!師尊的終局,由我繼承!)
算珠的暴風雨持續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
鐵算盤的手指驟然停住!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巨大的銅算盤上,算珠排列出一個清晰的、最終的結果。
鐵算盤抬起頭,依舊是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聲音平板無波,卻清晰地傳開:"告示所載三筆,陸九章收"安家費"柒仟兩,分潤"窟窿"捌仟伍佰兩,支取"滅口費"叁仟兩。共計,壹萬捌仟伍佰兩白銀。"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人群,"此數,為告示所載總數。"
人群一陣騷動,不明白他算這個總數有什麼意義。
陸九章卻點了點頭,再次開口:"好。那麼,再請諸位看看這個。"
他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冊子封皮是普通的藍布,上麵沒有任何名目。他當眾翻開,裡麵是密密麻麻、卻工整清晰的小楷數字記錄。
"這又是什麼?"有人忍不住問。
"這是過去半月,"陸九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財武宗名下所有"流水痕"現金流)的底稿副本。其中,"活命錢"風險準備金)的進出,每一筆,都錄於此。"
他將冊子也遞向鐵算盤:"煩勞,請對一對,告示上這三筆"巨款",可曾在我財武宗這半月的"流水痕"裡,留下過一絲痕跡?"
鐵算盤接過冊子,眼神銳利如鷹隼,迅速掃過陸九章指出的關鍵部分。他那雙剛剛平息下來的手,再次搭上算珠!
這一次,算珠的撥動聲不再是狂風暴雨,而是變成了精準、穩定、帶著審視意味的敲擊。
"劈...啪...劈...啪..."
每一次清脆的撞擊,都像敲在圍觀者的心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鐵算盤的手指和那本藍皮冊子,連呼吸都放輕了。
算珠聲停。
鐵算盤抬起頭,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宣判:"經核,財武宗半月內所有賬目流水,大額進出共計二十七筆。其中,無柒仟兩整進項!無捌仟伍佰兩整進項!無叁仟兩整出項!告示所載三筆,皆無跡可循!"
"嘩!"
人群爆發出更大的聲浪!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質疑,而是混雜了驚愕和動搖。
"對不上?一筆都對不上?"
"難道...真是假的?"
"可...可這告示寫得有鼻子有眼啊..."
墨先生的三角眼中,閃過一絲陰鷙。無妨!好戲還在後頭!)
就在這時——
嘭!嘭!嘭!
一連九聲巨響,突然從錢塘江心炸開!九道血紅色的煙花衝天而起,即便在白日也顯得刺眼無比,如同九顆血淋淋的頭顱高懸天際!
人群瞬間大亂!
"血煙花!是九幽盟的血信號!"
"終局開篇!偽引作廢!"一個尖利的聲音趁亂在人群中嘶吼,"朝廷要廢引了!手裡的鹽引快成廢紙啦!"
"快!快去錢莊兌銀子!"另一個聲音推波助瀾。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方才還在看熱鬨的人群頓時炸開,哭喊聲、叫罵聲、推搡聲響成一片,無數人像無頭蒼蠅般衝向城中的錢莊方向!
幾乎同時,一個獐頭鼠目、穿著體麵綢衫卻掩不住一身痞氣的漢子,奮力擠開混亂的人群,高舉著一本厚厚的、封麵寫著《財武宗分潤賬》的冊子衝了進來!他臉上帶著一種小人得誌的亢奮,將那冊子"啪"地一聲,重重拍在鐵算盤剛放下的銅算盤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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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夥兒都看看!都看看!這才是真憑實據!"那漢子唾沫橫飛,手指幾乎戳到陸九章鼻子上,"這是老子花了天大的風險,從九幽盟一個棄暗投明的兄弟手裡弄到的!裡麵清清楚楚記著,你陸九章是怎麼從偽引案、綁票案裡分贓抽成的!每一筆,都有你陸九章的手印畫押!鐵證如山!你還有何話說?!"
那冊子紙張簇新,墨跡淋漓,裝幀甚至頗為考究。封麵《財武宗分潤賬》幾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極具衝擊力。
趙靈溪俏臉瞬間煞白,一股怒火直衝頂門!她看得清清楚楚,這分明就是栽贓嫁禍!
"無恥!"一聲清叱,如同冰玉碎裂!
趙靈溪身影如電,一步搶出!腰間短劍並未出鞘,連鞘帶劍化作一道迅疾的黑影!
"嗤啦!嘩啦!"
寒光一閃!
那本嶄新的《財武宗分潤賬》,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趙靈溪含怒揮出的劍鞘,精準無比地從正中撕裂!紙張如同雪片般紛飛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