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佛寺的執事院,靜得異乎尋常,仿佛連空氣都凝固著未能散儘的驚悸。一個月前,方丈慧覺陰九齡)在丙字庫斃命、其九幽盟舵主身份曝光的消息,如同炸雷轟塌了千年古刹的脊梁。信仰崩塌,清譽掃地,僧眾惶惑,香客銳減。曾經繚繞的梵音裡,如今摻雜著壓抑的低語和難以言說的恥辱感。這座古寺,正掙紮在慧覺留下的巨大陰影和信任廢墟之中。
午後的光柱刺入,照亮浮塵,也照亮了北牆上那張新貼的寬幅桑皮紙
鐵佛禪宗甲子年功德考功榜
正本清源,滌蕩前塵
一、香火錢轉化率叁叁成(香客百人,實捐銀錢者三十)
二、寺產活水率伍成(寺田、藥圃、山林、房舍,活用其半)
三、俗家弟子貢獻度貳成(百名俗家弟子,二十人常為寺務出力)
墨跡未乾,幽幽反光。新墨混合著陳年線香、黴味和燭油氣息,沉沉壓在空氣裡。這榜文,正是法嚴大師痛定思痛後,為斬斷慧覺遺毒、重塑鐵佛清譽而揮下的第一刀!是撥亂反正的宣言,也是向蛀蟲亮出的規矩!
法嚴大師一身洗得發白的褐色僧衣,如殿外古鬆般挺立榜前,粗糙的手指撫過"叁叁成"、"伍成"、"貳成"那幾個墨團似的數字,眉頭深鎖。陽光落在他光潔頭頂和深刻的法令紋上,明暗分明。他目光掃過榜單,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與決絕這榜,是香餌,更是戰書!慧覺留下的爛賬,他心知肚明,如今正是清算之時!
禪堂兩側蒲團上,坐著法嚴提拔的新執事僧,眼神新奇中帶著一絲重建的期望。西北角,幾個穿著半新華貴袈裟的僧人擠在一起,低垂著頭,眼角的餘光刀子般剮過榜單,又飛快垂下,無聲的怨懟彌漫。"哼!法嚴師叔倒是雷厲風行,方丈...慧覺剛去月餘,這就迫不及待立新規了?"一個瘦高僧人壓低嗓子,語氣酸澀。"佛門清淨地,竟談阿堵物?慧覺方丈在時,豈容如此銅臭汙了佛堂?"另一個圓臉僧人附和,話語裡卻帶著對慧覺時代扭曲的懷念和對新規的抗拒。坐在旁邊的一直默不作聲的慧能冷笑道:"方丈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曾想過戒律院的舊規?"
陸九章坐在靠門禪凳上,青布衫與古舊梁柱幾乎融為一體。黃銅大算盤橫放膝頭,冰涼堅硬。他微低著頭,目光卻似穿透了眼前景象,落在袖中那裡,慧覺賬冊上那句"天權層掌流通"的詭譎字跡,與錢塘江邊"墨先生"腰間的"天權"標記重疊。雷震暗示的"鐵棺材"如一道冰冷的陰影壓在心口。他來此,不僅是為幫法嚴立規查賬,更要翻開慧覺的舊賬本,看看這被其掌控了數十年的鐵佛古刹之下,究竟埋著九重天偽引流通網的哪一環!手指在算盤上無聲跳躍,複算著榜單上刺眼的數字,每一顆珠子的移動,都帶著無聲的穿透力。
角落裡,矮胖眼珠亂轉的監院廣智慧覺生前心腹淨塵的得力乾將,此刻更是如坐針氈。他死死盯著陸九章後背,又瞟了眼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榜單,嘴角勾起陰冷笑意。昨夜,他收到了新的指示...他下意識摸了摸袖中那張薄薄的、印著模糊"天權"字樣的紙條那位神秘"墨先生"的指示,果然精準!)
"法嚴師叔!您......您快看看這個!"一聲帶著哭腔的驚呼猛地打破沉寂!一個年輕知客僧連滾帶爬衝入,臉色慘白如紙,雙手高舉一本厚冊,如同捧著燒紅的烙鐵,"香客名冊......被汙墨塗了!好些大施主的名字...日期也全亂了!這...這定是...定是慧覺方丈...哦不,是那妖僧的餘孽作祟!壞我鐵佛根基啊!"
"什麼?!"法嚴猛地轉身,古井無波的臉上瞬間布滿寒霜,眼中精光暴射如電,一步上前奪過名冊。嘩啦啦翻動,隻見多處被烏黑墨汁肆意塗抹,墨跡淋漓刺目,日期更是被朱筆勾改得混亂不堪,如同鬼畫符!
"阿彌陀佛!"法嚴怒喝如沉雷炸開,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寒冰鑄就的利刃,瞬間鎖定了臉色微變的廣智!那絲來不及完全掩飾的得意,在法嚴眼中如同禿子頭上的虱子般明顯。"廣智!是你?!"
廣智被這目光刺得一哆嗦,臉上的得意瞬間凍結,換上驚懼。但想起袖中的底牌和慧覺時代留下的餘威,他腰杆一硬,脖子一梗,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法嚴!你血口噴人!分明是你!是你夥同這來曆不明的姓陸賬房,搞什麼"考功榜",褻瀆佛法,觸怒佛祖!這才遭了報應!香客名冊蒙塵,就是明證!說不定...說不定慧覺方丈也是被你們構陷滅口的!諸位師兄師弟,你們想想,方丈掌寺幾十年,德高望重,怎會是那九幽盟的魔頭?定是有人栽贓!如今又搞這些銅臭把戲,毀我鐵佛千年清譽!你們說是不是?!"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角落裡的華服僧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鼓噪起來:
"廣智師兄所言極是!法嚴!引入外道,擾亂清規,構陷方丈慧覺),該當何罪!"
"什麼考功榜?貪欲榜!佛祖震怒!定是方丈慧覺)蒙冤,佛祖降罪!"
"請老方丈指閉關的前任)出關!嚴懲此獠獠!還慧覺方丈清白!"
聲浪在殿堂衝撞,將慧覺之死帶來的猜疑、恐懼和對新規的抗拒推向了頂點。法嚴怒極,花白胡須顫抖,緊握伏魔杖的手青筋暴起如虯龍,镔鐵杖頭因灌注內力而發出低沉壓抑的"嗡"鳴!他一步踏前,僧袍無風自動,凜冽如實質的宗師氣場轟然爆發,瞬間壓得鼓噪僧人噤若寒蟬,廣智臉色煞白,"蹬蹬蹬"連退三步,幾乎站立不穩!
"孽障!今日老衲便以戒律......"法嚴聲音如萬載寒冰碎裂,帶著審判的威嚴。
"大師且慢!"
平靜聲音如冰泉傾瀉,瞬間澆滅了雷霆。陸九章不知何時已站起,一步擋在法嚴身前。臉色蒼白,肋下舊傷因情緒牽動而微蹙眉,眼神卻清澈冷靜如深潭。他輕輕按住法嚴緊握禪杖的硬臂。
"戒律如山,自然要行。"陸九章聲音平穩,目光掃過色厲內荏的廣智和噤若寒蟬的僧眾,最終落回法嚴臉上,篤定道,"但事涉"賬目"是非,空口爭執無益。當先明"數理"。曲直黑白,不妨"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道:"用數說話!讓這鐵佛寺的賬簿,親自指認蛀蟲!"
"用數說話?"法嚴眼中怒火稍斂,微微頷首。廣智等人則滿臉茫然與不屑。
陸九章走向瑟瑟發抖的年輕知客僧,接過那本汙損的名冊。他並未急於查看被塗抹最重的汙穢之處,手指精準翻到幾處看似"輕微"的改動區域香客簽名旁,拙劣地添上了小小的"捐香油若乾"字樣,墨色明顯新於周邊,筆跡僵硬扭曲。
"取"功德簿"原本,對照此處三月初七、四月十二香客簽名。"陸九章頭也不抬,聲音沉穩吩咐。
機靈小沙彌飛奔入內,很快捧出那本厚重燙金、邊緣磨毛、記載著原始簽名的"功德流水賬"。
陸九章將兩冊並排攤開在供桌上。汙損的新名冊與厚重陳舊的功德簿,清濁高下立判。他俯下身,目光銳利如最精密的探針,在名冊上那拙劣添注與功德簿原始簽名之間細細比對,指尖劃過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殿中落針可聞,隻餘這翻頁的聲響。法嚴眉頭緊鎖,目光如炬。廣智強作鎮定,眼神卻開始不受控製地飄忽。
"嗬。"片刻後,陸九章直起身,一聲輕嗤打破了沉寂,帶著洞穿虛妄的了然。他指尖點著名冊上三月初七新添"捐香油若乾"旁的名字"王大有",又精準地點向功德簿上"王大有"那筋骨畢現、力透紙背的原始簽名。
"諸位請看,"陸九章聲音清晰,回蕩在寂靜的殿堂,"名冊上這"王大有",形如雞爪扒沙,歪斜無力,墨跡虛浮無根。再看功德簿上,施主親筆所簽"王大有","他手指緩緩劃過那筋骨崢嶸、開張有力的筆畫,"筆力遒勁,骨架端正,撇捺如刀鋒出鞘!兩者相較,天壤之彆!"他目光如冷電般射向廣智,話語直指核心:"此添注字跡,刻意模仿,然力有不逮,畫虎類犬,徒留笑柄!廣智師父,執事院日常筆墨謄抄,多由你經手吧?這筆"狗爬字",眼熟得很呐!"
廣智臉"唰"地由白轉青,嘴唇哆嗦:"你......血口噴人!字跡相似......如何?天下相似者多了!"
"字跡相似者固然多,"陸九章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步步緊逼,氣勢如虹,"但在鐵佛執事院內,能模仿得如此拙劣不堪,又恰巧出現在被篡改的名冊關鍵處,且筆跡風格與你日常謄抄賬目如出一轍者,恐怕唯你廣智一人!
此為其一破綻!"
他不再看廣智漲成豬肝色的臉,手指猛地翻動厚重的功德簿,嘩啦啦直翻至記錄香油收支的總賬頁。"其二破綻!"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堂木拍案,洞穿所有偽裝,"諸位可知,鐵佛寺過去一年的"香油耗損率",高達幾何?"
"耗損率?"眾僧茫然,不解其意。
"簡言之,"陸九章環視全場,目光如炬,"寺中實收香火錢,除去供奉佛祖燈油、大殿香燭、必要修繕等明明白白的開銷,剩下那些不明不白、不知所蹤、憑空"損耗"掉的銀子,占總香火錢的比例!"
他手指重重敲在總賬頁上,發出沉悶回響:"按此簿所載!過去一年,鐵佛寺實收香火白銀一萬八千兩整!而燈油、香燭、殿堂修繕等明列開支,總計僅一萬四千四百兩!"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兩把燒紅的錐子,狠狠刺向麵無人色的廣智:"剩下三千六百兩白銀!整整三千六百兩!占到了總香火錢的足足兩成!它們去了哪裡?賬上隻輕飄飄記著"損耗"二字!"陸九章的聲音陡然帶上宣判般的凜冽:"江南稍具規模的寺廟道觀,此項"損耗",行規不過半成至一成!鐵佛寺這高達兩成的損耗,足足比行市高出近一倍有餘!這多"損耗"的一千八百兩雪花銀,是飛升了?還是......"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進了某些人的"私賬口袋",變成了身上的新袈裟、肚裡的葷腥酒肉、囊中的不義之財?!"目光最後死死釘在廣智身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轟!"
巨石投入死水!殿中瞬間炸鍋!執事僧們震驚、憤怒、交頭接耳!兩成損耗!一千八百兩!這數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心上!角落裡的華服僧人臉色煞白如紙,紛紛低頭躲閃,不敢與法嚴或陸九章的目光接觸。
"你......胡說!汙蔑!"廣智徹底慌了神,語無倫次,冷汗如瀑般涔涔而下,"損耗......天定!豈是...豈是你能妄測......慧覺方丈...不,是那妖僧在時,也...也未曾..."
"天定?"陸九章冷笑打斷他垂死的嘶嚎,聲音轉向法嚴,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與清晰無比的邏輯:"大師!此等巨蠹,蛀空廟產,汙損佛名,更借故主慧覺)之名行苟且之事,敗壞其最後一點遮羞布!豈容輕縱?然則,堵不如疏,治標更需治本!"他話鋒一轉,手指猛地指向窗外,越過肅穆殿宇,指向後山夕陽餘暉中那座高聳、卻飛簷結滿蛛網、漆皮剝落、死氣沉沉的七層浮屠塔!
"看那座"浮屠塔"!"陸九章的聲音陡然變得洪亮激昂,如同喚醒沉睡古刹的晨鐘,"空置多久?蟲蛀鼠咬,梁柱朽壞!每年寺裡還要耗費百兩銀子,做些治標不治本的表麵維護!此非資產,實乃趴在鐵佛血脈上吸血的水蛭!是慧覺時代遺留的最大"負累"!"那塔影在暮色中投下長長的陰影,仿佛象征著慧覺留下的沉重包袱。
他霍然轉身,麵向供桌,左手按住膝上黃銅大算盤,右手五指如穿花蝴蝶,在算盤框上疾風驟雨般舞動起來!
劈啪!劈啪!劈啪!劈啪!
清脆、密集、帶著金屬質感的算珠撞擊聲驟然炸響!如同戰場催征的戰鼓,瞬間壓下所有嘈雜!算珠在陸九章指下化作道道金色流光,上下翻飛,快成殘影,演繹著無形的計算洪流!十息之後,聲音驟停!
陸九章抬頭,眼中精光四射,斬釘截鐵,字字如金石墜地:"若徹底修繕此塔,底層設為藏經閣供閱覽,中層辟為俗家弟子習武講學之所,頂層開放供佛並觀景!修繕首期投入五百兩!然則!"
他環視全場,目光灼灼,聲音清晰有力地砸入每一位僧眾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