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殿的陰寒潮氣裹著濃重的血鏽味撞入鼻腔時,陸九章正站在殿門內側——那寒氣不是尋常的冷,倒像是臘月裡剛從冰窖拖出來的裹屍布,帶著種能鑽進骨頭縫的濕意;血鏽味也怪,混著點陳年胭脂水粉的甜膩,活脫脫像把生鏽的屠刀掉進了脂粉盒。他低頭瞥了眼自己這身半舊的青衫,袖口磨出的毛邊在昏暗中格外顯眼,倒像是拿錯了賬本的賬房先生誤闖了閻王殿。白骨王座上的玉無瑕似早已等候,指尖“天樞”玉佩的幽光與他腰間算盤的銅色反光在昏暗中相觸——前者溫潤如浸油的和田玉,後者卻帶著銅綠斑駁的煙火氣,仿佛兩本待核對的賬冊,一本是金粉寫就的豪門流水,一本是炭筆塗鴉的市井小賬,終於要攤開在同一盞忽明忽暗的鬼火燈下。
“陸宗主倒是比我預想的早了兩刻。”玉無瑕的聲音漫不經心,尾音卻像蛛絲般纏上來,她指尖把玩著那枚“天樞”玉佩,玉佩在指間滴溜溜轉了個圈,幽光掃過陸九章的青衫下擺,“看來鐵血旗的‘行軍急報’身法,宗主學了不止三成——隻是不知,這身法用來逃命,夠不夠快?”她這話像是在炫耀對“行蹤流水”的掌控,又像是在掂量獵物的斤兩,活脫脫一隻看見耗子的貓,偏要先逗弄三分。
幽冥殿的空氣沉得像浸透了水銀的裹屍布,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肺腑,仿佛吸進去的不是空氣,是摻了鉛粉的棉絮。陸九章一襲半舊的青衫,領口還沾著點今早喝豆汁時濺的油漬,孤身立在這片死寂的中央,倒像是把茶館裡的八仙桌直接搬來了閻羅殿。他微微仰頭,後頸的筋骨發出細微的“哢”聲——這動作他在戶部查賬時做過千百遍,那時是為了緩解盯著賬本太久的眼酸,此刻卻要穿透昏蒙的光線,投向那令人窒息的穹頂。
九重雲紋,層層盤踞,活像九條貪吃蛇互相絞著脖子。最底層,一枚妖嬈的牡丹纏繞著帶刺的藤蔓,花瓣邊緣泛著詭異的殷紅,細看竟像是用血染的——那是紅袖招;往上,一艘巨船劈開怒濤,船帆破了個窟窿,露出裡麵黑黢黢的船艙,船身刻著“連環塢”三個大字,船槳上還掛著幾縷水草,仿佛剛從江底撈上來;再高一層,一枚巨大的、滴著銅綠的錢幣輪廓森然,錢眼裡塞著半片乾枯的荷葉,正是天權錢莊……越往上,徽記越發抽象詭秘,有的像團揉皺的紙,有的像攤爛的墨,最終隱沒於最高處那片混沌的黑暗裡,活像賬房先生故意塗掉的錯賬。這些徽記並非死物,它們在微弱的光線下仿佛緩緩蠕動、呼吸,貪婪地吮吸著殿內稀薄的生氣——陸九章甚至懷疑,自己多喘兩口氣,會不會被它們當成祭品給叼走。
穹頂之下,白骨壘砌的寶座猙獰矗立——那白骨打磨得倒挺光滑,像是拿細石細細蹭過,指骨、腿骨、肋骨交錯搭成椅背,最頂上那顆骷髏頭的眼窩正對著殿門,黑洞洞的窟窿裡似乎還嵌著點沒擦乾淨的血絲。玉無瑕斜倚其中,一身漆黑如永夜的絲袍,袍角繡著暗金色的纏枝蓮紋,走動時該是流光溢彩,此刻卻像團化不開的墨。臉上覆蓋著半張純銀麵具,麵具邊緣鑲嵌著細小的紅寶石,在昏暗中一閃一閃,活像毒蛇的眼睛。蒼白的手指間,“天樞”玉佩幽光流轉,倒襯得她指尖的蔻丹紅得像剛蘸了血。
白骨案幾上,攤開著一本暗褐色的冊子,封皮是某種獸皮鞣製的,摸上去該是又硬又涼,邊緣磨損得厲害,露出裡麵泛黃的羊皮紙。封皮上三個扭曲的朱砂大字——《往生賬》,那“生”字最後一筆拖得老長,活像個吊死鬼的舌頭。玉無瑕的指尖漫不經心地拂過賬頁邊緣,那邊緣用朱砂勾勒著一道道鎖鏈圖案,鎖鏈的每一節都刻著個小小的“欠”字,每一條鎖鏈都纏繞著一個商號名稱:紅袖招、連環塢、天權錢莊……構成一張血色囚網,網眼裡似乎還卡著幾枚生鏽的銅錢,在昏暗裡泛著冷光。
“陸宗主,”玉無瑕的聲音慵懶而沙啞,像是剛睡醒的貓,又像是磨著爪子的狼,“好膽色。隻身入我幽冥殿,是嫌這江湖路太順遂,想尋個刺激的終局?還是覺得——”她頓了頓,麵具下的嘴角該是勾起了冷笑,“我這幽冥殿的茶,比你那清茗齋的雨前龍井更好喝?”
陸九章目光從《往生賬》上抬起,眼角的皺紋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清晰——那是常年熬夜對賬熬出來的“功勳”。“玉盟主客氣了。陸某不過是個查賬的,”他拍了拍腰間的黃銅算盤,算盤珠子發出“嘩啦啦”的輕響,像是在附和,“有人壞了江湖流水的規矩,壞了大家吃飯的盤子,就好比茶館裡有人偷了掌櫃的賬本,還往賬房先生的硯台裡摻沙子——這活兒,我若是不管,明天清茗齋的豆汁錢都得算不清楚。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爛賬堆得太高,小心砸了自家的家底——哦對了,玉盟主這白骨王座看著挺結實,就是不知道,經不經得起八千兩銀子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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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無瑕低笑一聲,那笑聲像是從空壇子裡發出來的,“我九幽盟的賬,也是你想查就能查的?”她指尖的“天樞”玉佩點在紅袖招的名錄上,賬冊被戳得微微陷下去一塊,“瞧瞧,多少鮮活皮肉、多少真金白銀,才堆得出這銷金窟的潑天富貴?陸宗主,你那雙看透銀錢流水的眼睛,”她頓了頓,麵具下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可能看透這底下的本和利?——比如,一個花魁的笑值多少,一滴眼淚值多少,一條命……又值多少?”
陸九章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那些記載著姑娘身價、酒水開銷的條目——“小紅,陪酒,紋銀五兩”“小翠,彈唱,紋銀八兩”“牡丹廳,席麵一桌,紋銀二十兩”——這些數字在他眼裡活了過來,排著隊鑽進他的算盤。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末頁一行小字上,那字跡娟秀,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彆扭,像是男人模仿女人的筆跡——“花魁柳依依贖身費:紋銀八千兩”。陸九章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這數字,眼熟得很,就像昨天剛算過的賬,今天又在另一個賬本上冒了出來。
同時,他腦中“嗡”的一聲,像算盤珠子卡了殼又突然彈開,閃過鐵血旗財賦堂那口“青州軍械”鐵箱內壁的字跡——那鐵箱是玄鐵打造的,沉得像座小山,內壁被人用利器刻了幾行字,筆畫潦草,該是刻字人心裡著急,“無名支出:紋銀八千兩”。數額分毫不差!連那“兩”字的最後一橫向上挑的弧度,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貪墨的軍餉,竟在這裡披上了花魁贖身的風流外衣!洗白贓銀!這招夠陰,夠損,夠缺德!陸九章心裡暗罵:這就好比把偷來的米,磨成粉做成壽桃,再送給米店老板當賀禮——又毒又諷刺!
“玉盟主好手段。”陸九章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隻有他自己知道,握著算盤的手心已經沁出了汗,“紅袖招的‘花魁贖身費’,看著是風月場上的流水,細究其源頭,”他頓了頓,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玉無瑕臉上,“怕不是沾著鐵血旗兒郎們刀頭舔血的銅鏽吧?這筆流水,流得可真夠曲折——比我那小徒弟算錯賬時改的紅筆還曲折。”
玉無瑕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快得像燭火跳了一下,隨即化為玩味——那是貓抓住耗子尾巴後的表情。她輕輕擊掌,“啪”的一聲脆響,殿內七麵石壁突然“哢嚓”作響,七道暗門無聲滑開,門後湧出的不是風,是更濃的血腥味。七名青銅麵具人悄無聲息地浮現,他們穿著黑色勁裝,衣服上沒有一絲褶皺,像是用鐵皮熨過,每人手中捧著一本顏色各異的賬冊:赤紅、靛青、明黃、墨黑……活像把彩虹撕成了碎片,又染上了血。
“陸宗主眼力不差。”玉無瑕撚起一枚舊銅錢,那銅錢邊緣都磨圓了,上麵的“開元通寶”四個字模糊不清,她指尖一翻,銅錢像長了眼睛似的旋轉著飛出,帶著“嗡”的一聲輕響,精準落在眉心刻著“二”的麵具人手中的靛青色賬冊上,不偏不倚蓋住了“本月漕運損耗:紋銀一萬二千兩”——那“兩”字的最後一筆,正好被銅錢的方孔卡得嚴嚴實實。
她要陸九章在七本賬冊中,當場找出被掩蓋的數字,說清九重天賬目的關聯——這就好比賬房先生把答案寫在紙上又用蠟封蓋住,偏要學徒當眾以真氣融蠟念答案,既是刁難,又是炫耀。
陸九章思緒飛轉,腦子裡的算盤珠子仿佛活了過來,劈裡啪啦響成一片:紅袖招的虛假支出對應鐵血旗贓款,這是第一層;連環塢的“漕運損耗”則是洗錢過程中故意製造的虛假損失,把黑錢摻進正常損耗裡,就像往好米裡摻沙子,神不知鬼不覺——這是連接紅袖招和下一層的關鍵節點!一萬二千兩……這數兒夠買十條漕船了,哪有漕運損耗這麼離譜的?除非船沉到龍宮去了!
他張口欲言——
咻!咻!咻!
三道淬毒烏光從暗處射來,快得像三道黑色的閃電,直取陸九章眉心、咽喉、心口三大要害!針尾映出的小徽記,是個小小的銅錢圖案,方孔裡刻著個“權”字,與天權錢莊賬冊封皮上那個磨得快看不清的徽記一模一樣!好個借刀殺人,栽贓嫁禍!這招夠陰,比幽冥殿的寒氣還陰!
玉無瑕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那笑意沒到眼底,麵具下的眼睛該是冷得像冰——她就喜歡看獵物掉進陷阱時驚慌失措的樣子,哪怕這獵物比她想的要狡猾一點。
陸九章右手閃電般探出,腰間的黃銅算盤“噌”地一聲彈起,像是有了生命,算珠疾彈而出,在他身前組成一道銅色光輪,護住周身!那算盤跟了他二十年,陪他查過貪官的賬,算過災民的糧,此刻竟成了最鋒利的武器——賬房先生的武器,果然還是賬本和算盤。
叮!叮!叮!
三枚毒針被精準磕飛,“叮叮叮”三聲脆響,掉在地上還彈了幾下,毒液濺在白玉地磚上,立刻腐蝕出三個小小的黑洞,“滋滋”作響,冒出縷縷青煙,散發出一股臭雞蛋混合著爛草的味道——這毒夠烈,沾著點怕不是要化成一灘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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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連環塢的“漕運損耗”是幌子,真正的殺招是嫁禍天權的毒針!讓他死在天權錢莊的毒針下,九幽盟就能摘得乾乾淨淨,還能讓天權錢莊背黑鍋——好一手一石二鳥!陸九章心裡暗罵:這玉無瑕的心眼,比賬本上的分厘還細!
“好一個禍水東引!”陸九章聲音鏗鏘,像敲在青銅上,目光如電掃過三名麵具人,“紅袖招的‘花魁贖身費’,實則是鐵血旗軍械采購的‘無名支出’!這筆爛賬怎麼洗?”他指向連環塢賬冊上的銅錢,那銅錢還在微微顫動,“就靠你們連環塢的‘漕運損耗’!這筆損耗,正好把這筆燙手的爛賬吞進去,在漕運流水裡攪渾、漂白!”他猛地看向天權錢莊的“三”號麵具人,麵具人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然後呢?漂乾淨的銀子,搖身一變,就成了你們天權錢莊賬上光明正大的‘月息收入’!好一個三重嵌套!一層套一層,用假殼的假買賣,蓋住真金白銀的臟來路!這手法,比我那小徒弟做假賬時畫的圈還圓!”
“可惜!”陸九章聲音嘲諷,像淬了冰,“你們這賬,做得太貪!太急!連‘江湖賬房首字常理’都顧不上了!尋常商號流水賬裡,數目開頭是‘一’的最多,十筆裡占三成!可你們連環塢的賬,開頭是‘七’的占了快五成!這就好比賣菜的賬本上天天寫著‘今日賣了七千斤白菜’,誰信啊?除非全城人都吃白菜撐死了!人為做賬,痕跡太重!這殼,做得比我那破茶杯的底還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