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氣，不再是雲夢澤上空那層稀薄、潮濕的霧氣。它在這裡毒瘴穀沉澱、淤積，濃得化不開，粘稠得如同浸透屍油的裹屍布，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草的甜腥與鐵鏽般的血腥，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毒蟲順著喉管往肺裡鑽。遠處傳來不知名毒蟲的嘶鳴，斷斷續續，如同瀕死者的喘息，在死寂的穀中格外瘮人。
夜色，被這凝滯的毒瘴染成了詭異的墨綠色，月光艱難地穿透，落下幾縷慘淡的幽光，勉強勾勒出眼前令人心悸的景象。
陸九章、洛清漪、澤老雲中鶴與鐵血旗主冷千絕，沿著雲中鶴所知的隱秘獸徑，避開了毒瘴穀最外圍幾處致命的天然毒障，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這片死亡之地的核心。雲中鶴佝僂的身影在濃瘴中抖得像片枯葉，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拐杖頂端的銅鶴頭，指節泛白，額頭青筋微跳，渾濁的眼底交織著驚懼、愧疚與一絲決然——二十年前那場血案的真相，今夜便要在此揭開，呼吸都帶著陳年血腥氣。冷千絕一身冷硬氣息，腰間那枚雕刻著盤蛇星紋的墨玉玉佩在瘴氣中流轉著幽芒，他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四周，左手始終不離絕滅槍的槍杆，指腹摩挲著冰冷的槍纓，槍尖寒芒隱現，仿佛下一刻就會暴起發難。他心中冷哂：九幽盟的老鼠窩，竟藏在老子眼皮底下的藥源地裡！這毒草買賣的銀錢往來，不知有沒有分潤孝敬過沿路的"地頭蛇"？若敢沾鐵血旗的地盤，老子連根給你們撅了！
在"九幽盟特供"區那塊巨大的木牌旁，幾個身影如同從瘴氣裡鑽出的鬼魅，無聲地勞作著。為首的是個侏儒，身高不足四尺，頭顱卻大得不成比例，皮膚呈現出一種常年接觸劇毒特有的青灰色。他便是唐無心麾下最陰毒的"毒童子"之一。他手中握著一把特製的銀鏟，鏟身細長，鏟尖帶著精細的量度標記，顯然是用來精確計量毒草根須的。隻是此刻，那本該清晰的標記，正被鏟下翻動出的、帶著粘稠汁液的毒草根係不斷侵蝕，邊緣模糊、發黑，發出極其細微的"嗤嗤"聲，像是被無形的酸液啃咬。銀鏟每一次落下、翻起，都帶起一股更濃烈的腐臭。
陸九章與洛清漪，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輕煙，悄無聲息地伏在藥田邊緣一塊冰冷的巨石之後。陸九章洗得發白的青衫幾乎與墨綠的瘴氣融為一體，隻有那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毒童子手中那把被腐蝕的銀鏟，以及他身後第九區那片長勢異常茂盛、卻掛著"每畝收成最低"木牌的毒草田。他右手藏在袖中，食指與中指無意識地輕點著掌心，仿佛在撥動無形的算珠，計算著這片反常藥田背後的貓膩。
洛清漪一身素白，麵紗之外，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此刻燃燒著冰冷的怒火，死死盯著那大片大片象征著死亡與陰謀的腐骨草。白日裡藥市的嘶喊、馮七的毒粉、袖中銅片上"七月初七，毒瘴穀"的字樣，還有那《沈家塢藥經》帶來的靈魂衝擊......所有的一切，都在這片毒草田前找到了最汙穢的源頭。她左手手腕內側，那淡青色的"沈"字胎記隔著衣物傳來一陣陣滾燙的灼痛，仿佛先祖的冤魂在無聲呐喊。右手已悄然按在弱水劍冰涼的劍柄之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麵紗下的唇角緊抿成一條直線。
陸九章的目光掃過第九區那片明顯被低估的茂盛毒草，又落回毒童子模糊的量度標記上，嘴角勾起一絲極冷的弧度。他輕輕碰了碰洛清漪的手肘，下巴朝第九區的方向極其細微地一抬，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的默契。
洛清漪立刻會意。她身形微動，如同月光下流淌的一道清泉，無聲無息地滑向第九區藥田邊緣......
......素白的手指在幾株長勢尤為粗壯的腐骨草根部飛快拂過，指尖觸碰到的瞬間，手腕胎記的灼痛驟然加劇！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藥性本能猛烈翻湧！與此同時，她腦中清晰無比地浮現出《沈家塢藥經》首頁角落那行小字："金線蓮性清，忌與陰毒草科共生，近則根脈相蝕，化無形瘴毒，久則澤地汙濁，生機斷絕。先祖曾育異花蝕心蓮於其側，欲以蓮心清毒反哺，孰料毒瘴反噬，終釀滅門之禍......"
指尖撚起一點帶著暗紅脈絡的泥土，湊到鼻尖。那泥土除了刺鼻的腐草味，還混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絕不該出現在此地的清苦藥香金線蓮殘留的氣息！這第九區，過去絕對種過金線蓮！陸九章的目光也落在第九區的土壤上，他雖不通藥理，卻能敏銳地察覺到這片區域的土壤乾濕與肥力和其他區域存在明顯差異，情形反常！
洛清漪心頭劇震："難怪腐骨草在此長勢異常！此草根係淺薄，本需固沙保墒的伴生植物。雲夢澤長老堅持種植，隻道是九幽盟高價收購，又言"斷腸草根係能固沙，若全種金線蓮，十年後藥田將化為流沙"。原來他們早知此地曾種金線蓮！這兩味禁忌之藥混種，哪裡是固沙，分明是......以金線蓮為引，催生無形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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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
"哼！何方鼠輩，敢來我藥王幫的禁地嗅土嘗草？活得不耐煩了麼？"
一個陰惻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陡然撕裂了粘稠的瘴氣，從藥田深處傳來......
瘴氣翻湧......唐無心背負著雙手，緩步踱出......他身後，影影綽綽，十幾個藥農打扮的漢子無聲地冒了出來，他們手中端著的，赫然是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勁弩！弩箭的箭簇上，塗抹著粘稠的、散發著與腐骨草同源腥甜的毒膏，正是"腐骨瘴"！
冰冷的弩矢......瞬間鎖定了巨石後的陸九章與剛剛在第九區邊緣直起身的洛清漪！
"嗬，原來是陸先生大駕光臨，還有洛澤主？"唐無心的目光在洛清漪麵紗上停留一瞬，陰惻惻地笑了，"怎麼？白日裡掀了我藥王幫在雲夢澤的場子，夜裡就迫不及待地來斷我藥王幫的根？查我藥田，是想斷整個江湖的藥路，讓天下武者都成任人宰割的魚肉不成？"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煽動性的惡意，朝身後藥農們吼道："小子們聽聽！這姓陸的是要砸咱們飯碗啊！冷旗主，您可是咱北邊幾條道上的爺！這陸九章要斷大家的藥，您就乾看著？鐵血旗的碼頭，可也指著藥材過水呢！"
冷千絕冷哼一聲，絕滅槍槍纂重重一頓，砸入地麵半寸，發出沉悶聲響，震得附近瘴氣都為之一蕩："唐無心，少他媽給老子戴高帽！老子是來看戲的，看你怎麼把這黑心爛肺的買賣圓上！你藥王幫的藥材要是乾淨，老子自然按規矩收"過水錢"；要是摻了毒......"他槍尖微微抬起，寒芒直指那些毒弩，與陸九章交換了一個銳利眼神，"老子今天就替江湖同道，先清了你這條臟渠！"
他看似中立，實則氣勢逼人，牢牢牽製了唐無心部分注意力，也暗示了鐵血旗在此事上的利益關聯。
"斷江湖的藥路？"洛清漪的聲音穿透瘴氣......"唐無心！你藥王幫種的是救命的藥，還是催命的毒？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她素手猛地一指腳下第九區的藥田邊緣，"這第九區，過去分明種的是金線蓮！《沈家塢藥經》早有明訓：金線蓮與腐骨草混種，根係相蝕，催生無形絕毒！此乃沈家秘傳藥典所載，豈容你抵賴！你刻意混種於此，是何居心？！"
她的話如同驚雷，炸響在瘴氣彌漫的穀底！
金線蓮！腐骨草！沈家秘傳！無形絕毒！
這些字眼組合在一起，讓那些藥農們臉色劇變......
"一派胡言！"唐無心臉色微微一變，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洛澤主，你雲夢澤丟了藥市的份額，就狗急跳牆，用這等下三濫的借口汙蔑我藥王幫？什麼沈家秘傳？空口無憑！證據呢？就憑你鼻子嗅出來那點土腥味？"他朝身後藥農們猛一揮手，聲音帶著狠厲："給我把弩箭再壓低些！這群狗拿耗子的東西，今天一個都彆想活著出去！"
就在這時，一直潛藏在更後方陰影中的沈青囊，猛地踏前一步！他的身影自瘴氣中顯現，手中緊握著家傳的《沈家塢藥經》殘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聲音如同淬火的寒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藥理權威，穿透瘴氣："唐無心！唐幫主，休要狡辯！
洛澤主所言，句句屬實！金線蓮根須能分泌一種獨特的"清靈素"，本是化解微瘴的聖品。然腐骨草根係卻會分泌"蝕骨酸"，此二物相遇，便如烈火烹油！清靈素非但無法中和蝕骨酸，反被其催化，生成一種無色無味、卻能無聲無息侵蝕地脈、汙濁水源、最終化作"無形絕毒"的恐怖瘴母！此乃"共生劇毒"之理！
我幼年隨家父研讀《沈家塢藥經》，其中便記載了滇南"鬼哭峽"因誤將清心蘭與蛇涎草混種，導致峽穀百年化為死地的慘痛教訓！與眼前如出一轍！"他聲音微微發顫，左手不自覺按住腕間胎記，眼中閃過痛楚與決絕。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非金非木的暗色羅盤狀物事表麵刻滿細密的草藥紋路和刻度，正是他結合家傳機關術與藥理知識製作的"磁煞羅盤"。此刻，羅盤中央那根纖細的磁針，正對著第九區方向劇烈震顫，針尖散發出幽幽綠芒，映得他眼底一片凝重！
"證據？"陸九章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算珠撞擊，他緩緩從巨石後走出，古舊的黃銅小算盤不知何時已握在掌心，指尖輕撫過溫潤的算珠，"唐幫主，你藥王幫的爛賬，自己看不明白，我不介意幫你盤一盤。"
"漏洞？陸先生好大的口氣！"唐無心冷笑......他手臂一揚，一本賬簿《毒草銷售賬》如同投擲出的暗器......直射陸九章麵門！這一擲暗含內勁，破空聲尖銳。
"啪！"陸九章左手閃電般探出，五指精準無比地夾住了飛來的賬簿邊緣，身形穩如磐石，化解了那股暗勁。
陸九章看也不看唐無心，徑直翻開了賬冊......翻到某一頁時，他的手指突然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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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采辦，腐骨草精粹，一千三百斤？"陸九章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的冷意，指尖在賬冊上猛然一頓，"可惜啊，"他話音陡然一轉，眼神驟冷如冰，"葉輕舟七日前截獲的丙字庫密檔顯示，其上月核銷的"軍械損耗"賬目裡，恰好有一筆"特殊物料"支出，數目不多不少，也是一千三百斤！備注是"防潮防鏽處理劑"！......是你藥王幫，假借"朝廷采辦"之名，行"銷贓"之實！將這殺人的毒藥，洗白了身份，堂而皇之地填進了丙字庫的"爛賬"窟窿裡？！這"陰陽合契"，做得可真是天衣無縫！那馮七白日裡在藥市所用的腐骨瘴粉，想必也是從你這"特供"區流出的黑貨吧？更妙的是，這"防潮防鏽"的名目，恰好解釋了為何大量劇毒會出現在軍械庫中！"
他提到丙字庫時，眼角餘光瞥向冷千絕，隻見冷千絕握槍的手猛然收緊，指節泛白，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死死盯住唐無心，槍尖微顫，顯然"丙字庫"與"軍械"這兩個詞深深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經。
"轟！"......唐無心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你......你血口噴人！"唐無心厲聲嘶吼，額頭青筋暴起，聲音因憤怒而發顫，"給我拿下他們！殺了這對狗男女！"
"我噴人？"陸九章直接打斷了他的咆哮......"唐幫主，看來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那我們就來算算你藥王幫這毒草生意的"底細"！"陸九章的聲音陡然變得如同金鐵交鳴......"你這毒瘴穀，瘴氣蔽日，毒蟲橫行，天生就不是種藥的"福地"。種這腐骨草，更是"火中取栗"！每多種一畝，為了中和這瘴氣對藥農和毒草本身的侵蝕，你就得多耗兩斤"玉蟾解毒散"！這解藥，可不便宜吧？"
他的手指開始在算盤上飛快地撥動......密集如驟雨般的"劈啪"聲......隨著算珠的密集撥動，遠處冷千絕腰間的墨玉玉佩，其內星芒的流轉速度也明顯加快，而沈青囊手中的磁煞羅盤，其震顫的磁針也仿佛受到某種無形力場牽引，微微調整了指向！
"解藥成本會跟著毒草畝數漲！這就是說，藥資會隨田畝加多而增！"陸九章語速極快，字字如刀，"而你賣給九幽盟的腐骨草精粹，定價卻是"死價"！無論你種多少，每畝"售價"紋絲不動！這意味著什麼？"他猛地停下撥動算珠的手指，算盤發出一聲清越的長鳴"嗒！"
冰冷的眼神如同審判："意味著你每多種一畝毒草，看似"進項"增加，實則扣除那額外增加的兩斤解藥錢，剩下的"實利"，反而比上一畝更少！甚至，超過某個界限，多賣一畝，你就要倒貼錢！這倒貼的虧空，就是你多耕一畝則虧的鐵證！你這毒草生意，早已是賠本賺吆喝，強撐門麵的困局！"
陸九章的手指猛地戳向賬冊上代表九幽盟采購量的一欄數字......"看看！你每年供給九幽盟的"腐骨瘴"成品，折算成精粹，足夠毒死十萬武林人！十萬！你賬本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藥用"記錄，什麼"鎮咳"、"驅蟲"、"活血化瘀"......全是放屁！全是給這滔天黑產披上的"遮羞布"！你藥王幫，早已淪為九幽盟製造殺戮、滅絕異己的毒藥作坊！你這穀裡的每一寸土，都浸滿了未來枉死者的血！"
"多耕一畝則虧"、"藥資隨田畝加多而增"、"困局"、"遮羞布"......這些古怪卻直指核心的"賬房黑話"，如同無形的重錘......一個離唐無心最近的藥農，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臉上血色儘褪，眼神驚恐地亂瞟，嘴裡喃喃道："這買賣...這買賣根本不劃算啊..."
"動手！殺了他們！他們在妖言惑眾！"唐無心徹底撕下了偽裝，發出歇斯底裡的尖嘯......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陸洛二人！
"咻！咻！咻！"
十幾支......幽藍腐骨瘴毒的弩箭......朝著陸九章和洛清漪激射而去！
幾乎在唐無心尖叫的同一刹那，陸九章按在算盤橫梁上的右手拇指對著算盤中央一顆深褐色的算珠猛地一彈，眼神銳利如鷹！
"嗒嗡！"
一聲遠超尋常的、帶著金屬顫音的脆鳴驟然炸響！伴隨著這聲奇特的顫鳴，冷千絕腰間的墨玉玉佩猛地亮起一瞬！沈青囊手中的磁煞羅盤更是發出一聲尖銳的蜂鳴，中央磁針瘋狂旋轉，最終死死指向那個下意識捂住胸口的藥農！
那顆被彈射而出的算珠......精準無比地射向那個藥農！
"噗！"......劇痛讓他手臂瞬間麻木......一個用油紙匆忙包裹的小卷軸......打著旋兒飛上半空！
油紙在空中散開......《九幽盟收貨單》！......印章的紋路繁複詭譎......核心處......玉無瑕親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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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無瑕！
......那些激射而出的幽藍毒箭，仿佛也被這"玉無瑕親啟"五個字所蘊含的無上凶威震懾，在空中出現了極其細微的遲滯......
就在這萬分之一秒的遲滯中！
"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