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殿的陰寒蝕骨,青銅炸裂的餘音仍在耳畔嗡嗡作響,《京城關節名錄》末尾那行染血的小字卻像淬了冰的錐子,噗嗤一聲紮進陸九章的識海——鐵佛寺,藏經閣,地字丙卯號,法嚴禪師督造密龕。丙字庫虧空憑證亦存此龕!他下意識按住太陽穴,那裡突突直跳得像揣了隻受驚的兔子,無數算珠在顱內劈裡啪啦亂響:三個月前查漕運賬冊時發現的丙字庫"無故虧空"像團亂麻,半個月前截獲的九幽盟密信裡"鹽引換梵音"的暗語如啞謎,甚至三年前恩師臨終前提及"玄武鎮庫"時,枯瘦手指在他掌心劃出的龜蛇紋路,此刻全串成了一條冰冷的鎖鏈,勒得他後頸發僵。
佛門聖地,竟成九幽盟總賬與丙字庫罪證的黑穴!這潭渾水之深之濁,遠超預期。
陰陽殿對峙後的次日清晨,殘陽將半邊天染成紫黑交加的爛綢子,像被誰家打翻了染缸。九幽山脈邊緣,一座依山而建的塢堡像隻巨型疥癬趴在險崖上——前臨百丈深澗,澗水綠得發稠,不知沉了多少冤魂;後倚刀削絕壁,僅一懸索吊橋如爛腸般勾連對岸,風一吹就吱呀亂響,活像隨時要散架。青黑條石壘砌的堡牆滲出慘白鹽漬,東一塊西一塊,活像生了場惡瘡;門懸鐵匾,三個大字蠻橫霸道:地軸鹽號。濃烈的海腥混著鹽鹵的鹹澀撲麵而來,風卷鹽粒打在臉上,疼得像被細砂紙打磨,連空氣都透著股齁死人的銅臭味。
"好個‘地軸’!"冷千絕絕滅槍槍尖暗紅如凝血,被晨風一吹,嗡鳴得像頭擇人而噬的野獸,"朝廷鹽路,盤成私庫!這底下埋的毒,怕比腐骨瘴還烈!"他猛地一拍腰間那枚通體漆黑、隱有龜甲螺旋紋的墨玉蛇紋佩,玉佩竟像活過來般蛇眼處幽光一閃,映得他虯結的青筋突突直跳,"當年鐵血旗軍備吃緊,老子親自去丙字庫提過三回貨!現在想來,那庫管笑得跟哭喪似的,嘴角歪到耳根,合著是拿朝廷的銀子填他們的黑窟窿!"唾沫星子隨著怒吼濺在鹽粒上,砸出一個個小坑。
洛清漪素衣如雪,弱水劍鞘凝著層薄薄的白霜,仿佛連空氣都被她凍住了三分。她眸光清寒得能刮下冰碴子:"官鹽私賣,每一粒鹽裡都浸著邊地百姓‘三月不知味’的血淚——去年我途經雲漠,見一老嫗拿半塊發黴的麥餅蘸雪水充饑,說‘鹽比金貴’。這銀錢往來裡淌的不是銀子,是比江湖仇殺更臟的心肝。"說話間,劍鞘輕顫,幾粒碎霜簌簌落下,在晨光裡閃著冷光——那是她聽見"丙字庫"三字時難以自控的劍氣外溢。
陸九章指尖無意識劃過袖中黃銅算盤冰冷橫梁——算盤邊緣淺浮雕的龜蛇盤繞古拙紋路,指尖摩挲時竟傳來一絲奇異的溫熱,像有活物在掌心吐信。算珠輕響似心算,他默默推演著吊橋的承重與敵人可能的埋伏方位。"走。"一字落定,率先踏上吱呀吊橋,橋板晃得像狂風中的秋千,底下幽澗嗚咽,如無數冤魂伸長脖子在底下吹氣。
包鐵堡門厚重,守衛靛藍短打,袖繡“地軸”銀紋,眼神油滑戾氣。“站住!鹽號重地,擅闖者死!”一守衛按刀上前,嗓門拔高掩心虛。
陸九章步履不停,左手翻出一枚黑沉令牌,浮雕猙獰幽藍鬼爪——唐無心令牌仿品。“奉盟主令,查核賬目。”聲音冷硬如算珠砸銅盤。
令牌寒意無形,守衛看清鬼爪,腰杆頓彎:“盟…盟內上使!小的該死!快請!”包鐵大門刺耳洞開,更濃烈混雜氣息撲麵:海腥、鹽鹵、牲臊、汗酸,竭力掩蓋著深處木料油墨的淡香。
門內豁然開朗。巨大倉庫穹頂高懸,粗木梁柱撐天,柱上爬滿鹽霜,活像裹了層白糖。高窗射入昏黃光柱,塵埃鹽粒共舞,倒比戲班子的彩煙還熱鬨。鹽山如丘!灰撲撲的麻袋鼓脹欲裂,堆疊起伏得像群肥碩的土撥鼠。狹窄通道覆著厚厚鹽末,踩上去咯吱作響,跟踩碎骨頭似的。赤膊苦力穿梭其間,黝黑脊背被鹽汗蝕出紅痕裂口,有的還沾著沒擦淨的血痂,織成一幅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圖卷——角落裡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苦力腳下一滑,麻袋砸在鹽堆上,白花花的鹽粒濺了監工一褲腿,換來更狠的鞭抽:"小雜種!賠得起嗎!"
三人踏入,苦力們眼皮都沒抬——大概是被盤剝得連好奇的力氣都沒了。不遠處酸枝木賬桌後,一團裹著寶藍色綢緞的圓球"噌"地彈而起,動作倒比兔子還快。油光鋥亮的圓臉上堆滿世故諂笑,皺紋擠得像朵發麵饅頭,"哎喲喲!貴客臨門!小的張金貴,地軸鹽號的掌櫃,給上使您請安了!"他連滾帶爬迎來,綢緞袍子下擺掃過鹽末,留下兩道油膩膩的痕跡,活像泥鰍鑽過雪地。
陸九章目光越其頭頂,“張掌櫃,生意興隆。帶路,盤查庫底。”
“盤…盤底?”張金貴諂笑一僵,慌亂掠過,“應該的!盟內查賬,天經地義!上使請!小心鹽滑!”他引路,對凶煞監工使眼色。監工會意,皮鞭炸響抽向一稍慢苦力。苦力悶哼背現血痕,咬牙踉蹌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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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章恍若未聞,沉穩深入。洛清漪隨行,三尺內鹽塵不近。冷千絕鐵塔壓陣,絕滅槍斜指。
深處更暗,鹽袋陳舊灰敗。陸九章停於僻靜角落,鹽袋密集新舊混雜。“張掌櫃,這些‘陳貨’,銷路如何?”
“啊?回上使,”張金貴擠近,“陳鹽品相差,勝在便宜!供邊遠窮地,薄利多銷!銷路還成!”
陸九章未看他,指甲輕劃半新舊麻袋。
"嘶啦——"麻袋應聲而裂,雪白鹽粒像瀑布般瀉落,砸在地上劈啪作響,陽光下閃得人眼暈。張金貴的臉也跟著亮了,跟剛擦過油的銅盆似的。
張金強笑:“上使好眼力!上等好貨!”
陸九章彎腰,指探鹽中撥弄,撚起一撮近鼻。純鹽味。目光轉向旁一新袋,鼓脹緊繃。指甲劃過。
"嘶啦——"麻袋再度開裂,傾瀉而出的卻不是預想中的雪白!鹽粒暗沉粗劣,像摻了煤灰的沙子,還夾雜著指甲蓋大的灰黑砂礫,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直衝鼻腔——這哪是鹽,分明是拿海邊曬壞的爛泥充數!陸九章眉頭擰成疙瘩,鼻翼翕動:"砂礫占三成,海鹽雜質兩成,水分超標..."他腦中算珠劈啪亂響,"這等貨色,也就騙騙沒見過鹽的山民。"
張金貴臉色慘白如紙,汗如豆大。
“哦?”陸九章聲帶冰冷玩味,“張掌櫃,這‘新貨’,成色不及‘陳貨’?售價幾何?”
“這…這…”張金貴汗流浹背。
陸九章蹲身,兩根手指拂開表層鹽塵。新劣鹽袋底部,赫然烙印著一方模糊的朱紅方印——古樸篆字"丙字庫"清晰可辨!印章邊緣還帶著防偽的波浪紋,正是戶部官庫專用的"玄武紋"印!其上更被一個歪歪扭扭的私章暴力覆蓋,線條粗獷扭曲活像雞爪刨的:"地軸"!烙鐵燙蓋的地方,麻袋焦糊發黑,還帶著股燒焦的雞毛味。
“丙字庫?”洛清漪聲寒刺骨,“朝廷官印?被‘地軸’私章覆蓋?張掌櫃,這‘乾坤挪移’的做假賬手法,‘匠心獨具’。”
“不…搞錯了!定是下麵人混了!”張金貴腿軟跪地,抖如篩糠,“小的嚴查!嚴懲!”
“搞錯了?”陸九章起身,“那請張掌櫃親清點一番,看這些‘官鹽’,實有多少斤兩。”
目光落倉庫中央空曠處。棗木方桌,置巨大黃銅天平秤。冷硬秤盤旁,精鐵砝碼列隊。
“是!小的這就盤!”張金貴抓救命草,滾爬撲秤旁,麻利搬新“地軸”袋,解繩倒鹽入盤。
“嘩啦啦——”劣質鹽瀉落。
張金貴喘氣,取標“五十斤”砝碼放另盤。天平不動。加“二十斤”,仍穩。慌色稍退。再加“十斤”。
天平動!鹽端沉!超八十斤!
他急取另一“十斤”砝碼欲放。
“慢著。”陸九章聲如冰絲纏其手。
張金貴手僵在半空,像被凍住的肥鵝,五指雞爪似的蜷著,那枚“十斤”砝碼在他掌心滑溜溜的,差點沒攥住——他想把砝碼往鹽堆裡塞,又想藏進袖管,可胳膊軟得像煮爛的麵條,動一下都費勁,冷汗順著發際線流進眼裡,蟄得他直抽抽。
陸九章上前,青衫下擺掃過鹽粒,帶起一陣細碎的沙沙聲。他目光沒看那歪斜的天平,反而像手術刀般精準落在張金貴手中那枚“十斤”砝碼上,連眼風都沒給肥掌櫃一個。“張掌櫃,‘手穩’些。”聲音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卻讓張金貴的心猛地懸到了嗓眼——這書生的眼神比冷千絕的槍尖還紮人!他甚至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響,腿肚子不爭氣地打起了擺子。
陸九章伸出二指,指尖縈繞著淡金色的算珠氣勁,那氣勁竟凝成了三兩顆迷你算珠虛影,在指縫間滴溜溜旋轉,泛著溫潤的光澤。未觸砝碼,隻虛虛一彈!空氣仿佛被這指勁壓縮成繃緊的琴弦,發出“嗡”的一聲細微顫鳴,周圍的鹽粒都跟著跳了跳,像受驚的蟲豸。
“嗒!”玉擊脆響!
砝碼竟自僵手中跳起三寸!在空中滴溜溜翻滾,活像個被線提著的小醜,一道細微的裂痕在晨光下驟然顯現——那裂痕像條貪婪的小蛇,順著砝碼邊緣蜿蜒遊走,越來越長!
“哢嚓!”脆響!
十斤精鐵砝碼,竟在空中裂成兩半!斷麵處粗糙不堪,露出裡麵灰白的填充物——那不是鐵,是灌進去的鉛塊!陽光下,鉛灰色的斷麵泛著令人作嘔的金屬光澤,還夾雜著幾粒沒清理乾淨的鐵鏽,顯然是倉促灌進去的劣質貨。
灌鉛!
半塊砝碼“噗”地落進鹽堆,悶響中濺起一片鹽花;半塊砸在地上,“哐當”一聲脆響,刮出刺耳的金屬摩擦音。灰白鉛塊躺在鹽粒裡,像塊發黴的豆腐,刺眼得讓人想閉眼。
時間凝固。
張金貴臉上的血色褪得比被鹽鹵泡過的羊皮還乾淨,肥肉像打擺子般劇烈晃動,活像個裝了半袋水的皮囊。綠豆眼凸得像要從眼眶裡滾出來,裡麵填滿了極致的恐懼,連眼白都泛著血絲。喉嚨裡“嗬嗬”作響,像破風箱漏風,一個字也擠不出來——他想求饒,可舌頭跟打了死結似的,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兩半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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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工的皮鞭“啪嗒”掉在地上,赤膊苦力們也停了動作,鋤頭麻袋扔了一地,驚恐地看著裂成兩半的砝碼和裡麵的鉛塊,嘴巴張得能塞下雞蛋。死寂像塊黑布,猛地罩住了倉庫角落,連鹽粒落地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冷千絕雙目銳利如鷹隼怒張,虯髯倒豎得像鋼針,根根分明!暴戾殺氣“嘭”地炸開,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降到冰點,鹽末被氣勁掀得漫天飛揚,在他腳邊形成一個小小的鹽旋風!絕滅槍發出龍吟般的嗡鳴,槍尖暗紅光芒驟亮如血,幾欲滴出血珠!腰間墨玉佩隨著氣勁激蕩,龜甲螺旋紋裡的幽光流轉不定,仿佛有活物在玉中遊走,蛇眼處的幽光尤其刺眼!
“好個‘鹽老虎’!”冷千絕怒吼如平地驚雷,震得房梁上的積灰簌簌落下,連遠處鹽袋都晃了晃!“灌鉛的砝碼稱官鹽?每百斤實付他娘的八十斤?克扣那二十斤‘雪花銀’喂你這狗肚?!老子當年怎麼沒把你這灌了鉛的豬下水吊起來,拿鹽鹵給你好好‘灌腸’!”唾沫星子噴在鹽堆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氣得連“他娘的”都罵出來了——這可是他鐵血旗的軍餉!
“不…饒命!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張金貴癱爛泥,涕淚橫流磕頭。
陸九章目光如冰掃過裂砝、劣鹽、癱倒的張金貴。他轉向酸枝桌上賬冊,指尖輕撫過泛黃紙頁,淡金氣勁遊走。
“奉誰的命?行何事?”聲寒透魂,“賬目貓膩,查核方知。”
指停在一本深藍硬殼燙金“地軸鹽號總錄”厚冊上。金勁凝實如發絲,精準鑽入裝訂線縫隙。
“嗤…嗤…”紙裂微響。
在張金貴絕望的注視下——他的臉已經皺成了顆被踩爛的酸梅乾——洛清漪握劍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冷千絕的槍尖幾乎要戳穿地麵,陸九章的手指卻靈巧如手術刀,硬生生從封麵夾層裡抽出一張折疊齊整、泛著油光的泛黃韌皮紙!那紙薄如蟬翼,卻硬挺異常,一看就是用秘法處理過的防水皮紙,邊角還帶著淡淡的鬆油香。腕一抖,紙“唰”地展開,帶起一陣微塵。
館閣體寫得工整清晰:
《鹽運司與地軸鹽號分潤協議》
立約人:鹽運司少卿趙謙印)
地軸鹽號總辦張金貴印)
條款:
一、凡自丙字庫官倉撥付地軸鹽號之官鹽,地軸鹽號須以市價七成轉銷為私鹽。
二、私鹽所售銀錢,每銷百斤,鹽運司抽成紋銀二十兩整。此款項記入“幽冥簿”,由天權錢莊彙兌後,按季交割。
三、賬目往來,須以“損耗”、“囤貨”、“雜費”等名目軋平賬目,尤須掩蓋丙字庫賬實虧空痕跡,不得留痕。
四、此約秘而不宣,如有泄露,天地共誅!
末尾鮮紅朱砂印:鹽運司少卿趙謙之印、地軸鹽號總辦張金貴印!
鐵證如山!
“幽冥簿…天權錢莊…周轉…”洛清漪聲音冷得像要凍裂空氣,每個字都帶著冰碴子,“官商勾結還不夠,竟連錢莊都成了洗白贓銀的黑渠!抹平賬目?我看是拿百姓的骨頭填平你們的貪壑!去年我在雲漠見過一個瞎眼老婦,為了換半勺鹽,拿唯一的銀簪子去賭坊碰運氣,結果被活活打死——毒瘴穀的毒草長得那麼旺,原是用這等黑血澆灌!”說話間,她周身寒氣更盛,弱水劍鞘上凝結出一層薄薄的冰花。
“趙謙!!!”冷千絕怒吼幾乎掀翻倉庫穹頂,絕滅槍戳在鹽地上,砸出深洞,“狗官藏哪兒了?給老子滾出來受死!”
應其怒吼——
“轟!!!”巨響震耳欲聾,倉庫的木梁都“嘎吱”呻吟!包鐵大門竟被人用蠻力撞開,門軸“哢嚓”一聲斷裂,木屑混著鐵鏽飛濺!兩扇沉重的鐵門像醉漢般晃了晃,轟然砸在地上,騰起一片鹽塵和鐵腥味。
刺眼火光湧入!七八支火把高舉,將倉庫照得如同白晝,火光映在鹽堆上,泛著詭異的橙紅色,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忽明忽暗,像廟裡的鬼麵。
數十皂服挎刀衙役如狼似虎湧入,鋼刀出鞘,瞬間將三人及癱軟的張金貴團團圍住!
衙役們慌忙讓開通道,像摩西分海似的。一名身著深青五品官袍、頭戴烏紗的中年男子邁著方步踱入,每一步都踩得鹽末“咯吱”響,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官威。麵皮白淨得像剛剝殼的雞蛋,三綹短須油光鋥亮,顯然天天用桂花油梳理;一雙狹長眼睛眯如毒蛇,看人時眼皮半耷拉著,透著股子算計勁兒。官袍上的海浪白鷳補子繡工精致,卻掩不住領口淡淡的油漬——八成是吃宴席時蹭的。鹽運司少卿,趙謙!他腰間還掛著塊羊脂白玉佩,在火光下閃著俗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