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武宗總舵內,紅綢如瀑從梁間垂落,金盞燈球懸於半空,將青石地麵映照得暖意融融。北漠深秋的寒風被三層厚重的氈簾隔絕在外,隻餘下賬冊特有的鬆煙墨香與新釀米酒的甜香在空氣中交織,混著角落裡炭盆燃著的銀骨炭氣息,竟有種奇異的安穩感。往日裡堆滿賬冊、算盤聲不絕的議事大堂,此刻被三年來的三萬餘冊賬冊壘成的巨牆環抱,每一道賬冊縫隙間都嵌著風乾的金桂與合歡花,微風過處,便有細碎的花瓣簌簌飄落,沾在雲夢澤藥農的粗布衣襟上。
千盞牛油巨燭在銅製燭台上跳躍,將三丈高的“囍”字賬冊牆照得透亮。三年來的賬冊按季度碼放,深褐封皮的首年賬冊與靛藍新冊層層疊疊,米黃色的稅票賬本在中層勾勒出雙喜輪廓,竟在牆麵上形成光影流動的效果。有穿虎頭鞋的孩童伸手觸碰最低處的賬冊,被身旁挎著藥簍的老者輕拍手背:“莫碰,那是宗主拿身家性命換來的清白賬。”孩童似懂非懂點頭,卻偷偷將飄落的合歡花瓣夾進賬冊封皮——那是去年西域商隊的駝隊賬簿,邊角還沾著沙礫。
穹頂垂落的青玉算珠簾幕足有三十丈寬,金線串起的算珠碰撞聲清脆如環佩叮當。燭光聚焦處,是陸九章親自設計督建的玄武圖騰,黑曜石拚嵌的龜甲泛著冷光,紋路間鑲嵌的銀屑在燭火下流轉,蛇尾纏繞處幾枚鴿血紅寶石隨著氣流微微顫動,引得幾位鏢師出身的賓客頻頻側目——那寶石成色,足夠尋常人家吃穿十年。圖騰邊緣刻著細密的雲紋,與冷千絕腰間令牌上的紋路隱隱呼應,隻是少了鐵血旗特有的槍尖徽記。
洛清漪對鏡整理嫁衣,指尖無意識撫過腕間那朵倒垂蓮萼狀的淡粉色胎記——那是母親臨終前反複摩挲的地方,此刻卻隱隱發燙。“清漪記住,”母親氣若遊絲的叮囑仿佛還在耳畔,“洛家血脈藏著渾天儀的秘密,若遇‘財武雙生’,需以血脈相護,莫讓奸佞借機關術顛覆江山……”她望著銅鏡中映出的胎記,忽然明白陸九章堅持在皇家寺廟舊址舉行婚禮的深意——這裡的“雙生蓮池”遺跡,或許正是激活血脈的關鍵。鏡中映出陸九章的身影,她悄然將腕間胎記藏入袖中,心中卻已了然。
陸九章一身大紅喜服,平日裡精於算計的眉眼此刻盈滿笑意,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黃銅算盤上的包漿。算珠第三檔的“五”字已磨得模糊,讓他想起十五歲那年在賬房挨的戒尺——父親說“賬清則心明,數正則行端,莫學那些花裡胡哨的算法”。他悄悄抬袖,用袖口內側蹭了蹭洛清漪垂落的喜帕邊角,見蓋頭下她唇角微揚的弧度,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一下。洛清漪似有所覺,藏在袖中的手輕輕勾了勾他的小指,鳳冠上的明珠隨著動作輕顫,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點。她指尖微涼,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卻比任何算珠都讓他心安。
冷千絕大步流星走到賬冊牆前,粗糙的手掌在賬冊封皮上反複摩挲,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口水。他指腹撫過一本邊角卷起的賬冊,那是三年前北漠糧荒時的賑災流水,扉頁還有陸九章用朱砂畫的小太陽。“奶奶的!當年在死人堆裡搶糧時,誰能想到你這酸秀才會用賬冊壘喜字?”他猛地轉身拍向陸九章肩膀,力道大得讓對方踉蹌半步,自己卻悄悄收了三分力——上次拍斷陸九章兩根肋骨的事,洛清漪念叨了他半個月。說到此處突然壓低聲音,指節叩了叩陸九章腰側:“那狗娘養的老太監密探混進來三個,我已讓人‘請’到後院核賬去了。”眼角餘光瞥見沈青囊投來的警示眼神,他故意提高嗓門:“不過你放心,咱鐵血旗的兄弟核賬,向來算得明白!”
沈青囊半倚在鋪著軟墊的太師椅上,蒼白的手指撚著茶盞邊緣,青瓷杯沿被摩挲得發亮。他望著賬冊牆輕咳兩聲,絹帕上隨即染上淡紅,卻笑著擺手:“冷旗主有所不知,這些賬冊每一頁都浸過桐油。”目光掠過合巹酒時,瞳孔微縮——酒麵平靜如鏡,竟無半點漣漪。他不動聲色地用銀簪挑起一滴酒液,在燭光下凝成圓珠——尋常酒水斷無此狀。藏在袖中的《毒經》殘頁仿佛在發燙,那是三年前從魏國忠黨羽屍體上搜得的,其中記載的“化功散”此毒入脈,七日則經脈寸斷。他將銀簪藏入袖中,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紅痕,血腥味在舌尖彌漫開來。
雲夢澤的藥農們圍著新收的草藥低聲議價,三七的根莖上還沾著晨露,川貝母的鱗片在燭火下泛著珍珠光澤。鐵血旗的幫眾正用刀鞘丈量賬冊牆的厚度,有人發現某本賬冊封皮內側畫著小像——那是冷千絕亡妻的模樣,眾人默契地移開目光。威遠鏢局的鏢頭將三歲幼子舉過頭頂,讓他觸摸垂落的算珠簾,孩童咯咯笑著抓住一顆青玉算珠,鏢頭急忙掰開他的小手:“這是宗主的寶貝,碰不得。”忽有穿青衫的聽雨樓探子匆匆掠過,腰間竹筒裡密信的油紙味飄入冷千絕鼻腔,他眼疾手快揪住對方後領:“急什麼?九章的喜酒還沒喝呢!”探子從懷中掏出密信塞給他,紙上“九千歲親至城外”七個字墨跡未乾,冷千絕指腹擦過“親至”二字,指節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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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的老者是初創時便追隨陸九章的老賬房,須發皆白,聲音洪亮:“吉時已到!新人共飲合巹酒,從此同心同德,甘苦與共!”
侍女捧著鎏金托盤上前,合巹酒盞上的雙鯉銜珠紋在燭光下栩栩如生。陸九章指尖剛觸到盞底,便感到洛清漪的手覆了上來——她掌心沁著薄汗,卻在他手背上輕輕按了三下。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有異動,勿聲張。他不動聲色地用拇指摩挲著她腕間的喜繩,那是今早他親自編的同心結,用的是她束發的青絲混著自己的算珠線。餘光瞥見沈青囊投來的警示眼神,他故意將酒盞在案上頓了頓,發出清脆響聲:“清漪,還記得咱們初遇時,你說查賬如斷案麼?”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大堂中央的玄武圖騰突然因內力激發泛起紅光,黑曜石的龜甲紋路間滲出朱砂般的液珠實為賬冊浸油時滲入的銀屑),順著石縫蜿蜒成河。蛇瞳部位的鴿血紅寶石被內力催發,綻放出刺目的紅光,將賬冊牆上的朱砂字跡映照得如同活物。有膽小的賓客驚呼著後退,撞翻了身後的酒桌,陶製酒壇碎裂聲中,賬冊封皮上的朱砂字跡因酒液浸潤暈染開來,在地麵彙成詭異的溪流,朝著玄武圖騰的蛇嘴處流淌。
“家底虧空方啟玄武,需至陰血脈獻祭!”
“嗡!”洛清漪腕間傳來烙鐵般的灼痛,她下意識縮手時,陸九章已攥住她的手腕。寬大的喜袍袖口滑落,露出腕間倒垂蓮萼狀的胎記,此刻那淡粉色印記正紅得發紫,燙得陸九章掌心發麻。他瞥見洛清漪疼得蹙起的眉頭,心頭驟緊,竟忘了自己也被燙得指尖發紅。這胎記他見過無數次,從第一次在聽雨樓密室為她包紮傷口時,到昨夜她試穿喜服時,從未如此灼人。他想起沈青囊說過的話:“至陰內力共鳴時,如墜煉獄。”
“至陰血脈?!”賓客中有人失聲驚呼。
“獻祭?這是要咱們的命啊!”
喜慶的氣氛瞬間凍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驚疑不定的死寂。
沈青囊猛地從椅上彈起,腰間藥囊撞在桌角發出嘩啦聲響。他指尖銀光一閃,三枚金針如流星般射向那喜娘——此女裙擺下露出的皂靴絕非民間樣式,靴底暗紋分明是司禮監特有的雲紋。金針穿透藥囊的瞬間,他已撚住三枚銀針立於胸前,若粉末有毒,便能立刻施針逼毒。三年前在京城太醫院臥底時,他見過同樣的靴子從詔獄走出,那時靴尖還滴著血。
那喜娘嚇得尖叫一聲,手一抖,酒壺墜地摔得粉碎,懷中一個不起眼的藥囊也掉了出來,被金針紮破,些許無色無味的粉末濺出,落在附近幾本賬冊上。
驚人的一幕發生了——那些賬冊被粉末沾染的地方,迅速浮現出與地麵玄武圖騰一模一樣的暗紋!
“忘塵散!觸酒即溶,飲者忘查賬術!”沈青囊疾聲道,臉色難看,“此毒入腦,專毀記憶,三日則查賬之能儘失!這根本不是什麼合巹酒,這是要絕了宗主的根本!而這婚禮…這玄武圖騰…是個以賬目獻祭之計!”
陸九章眼神瞬間凝成寒冰,左手將洛清漪護在身後,右手悄然按住腰間算盤。算珠在掌心硌出的痛感讓他保持清醒,腦中飛速閃過近三年的賬冊記錄:去年三月魏國忠黨羽在江南倒賣官鹽的流水、上月鐵血旗護送的餉銀數目、半年前鐵佛寺香油錢失竊案的明細…所有線索如算珠般在腦海中歸攏,仿佛在整理一張無形的明細單,最終定格在那玄武圖騰的建造工匠名單上——為首的“魯班後人”,正是三年前為魏國忠修建秘密地宮的總設計師。他感到洛清漪的手在袖中輕輕顫抖,便用小指勾了勾她的掌心,這是他們查賬遇有疑難時的習慣動作。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禮堂外突然傳來密集而沉重的腳步聲和兵刃碰撞聲!透過門窗縫隙,可見火把如長龍般蜿蜒,將財武宗總舵圍得水泄不通。凜冽的殺氣彌漫進來,衝散了最後一絲喜慶,賬冊縫隙間的合歡花瓣突然齊齊墜落,鋪滿了冰冷的青石地麵。
他指著洛清漪灼熱的腕間和那祭文:“清漪的‘至陰血脈’是祭品!而這三萬餘冊賬冊,關聯著我財武宗創派不過三年的氣運根基!一旦獻祭成功,‘家底虧空’,這些賬冊連同對應的氣運都會受損!屆時,財武宗元氣大傷,相關之人亦會遭逢大難!”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眾人——藥農們緊握著藥鋤,鏢師們按上了刀柄,鐵血旗幫眾的手都搭在腰間的槍杆上。“他這是要用我們的‘家底’和‘人命’,來完成他某種邪門的儀式!”聲音在寂靜的大堂中回蕩,算珠簾幕的碰撞聲不知何時已停止。
“放你娘的狗屁!”冷千絕怒吼著抄起絕滅槍,玄鐵槍杆砸得青石地麵“咚”一聲悶響。槍尖直指大門,虎口因用力泛白——葉輕舟腰間那東廠密探令牌,與害死他爹的凶手佩飾一模一樣!槍杆防滑紋被汗水浸得發亮,老爹倒在血泊裡的模樣突然撞進腦子裡,當年那杆槍也是這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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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旗主且慢!”陸九章按住槍杆,掌心貼上冷千絕滿是老繭的手背。能覺出對方指節因怒顫抖:“這夥人要的不是賬本,是逼咱們自亂陣腳。”他湊到冷千絕耳邊低語,熱氣拂過耳廓:“後院柴房有聽雨樓密道圖,不語親手畫的。”指尖在對方手背上輕叩三長兩短——那是他們刀光血影裡練出的暗號:穩住,等天亮。
他猛地轉向那三萬餘冊賬冊壘成的喜字牆,聲音灌注內力,傳遍全場:“諸位!可知為何九千歲處心積慮,要毀掉這些賬冊?”目光掃過藥農手中的草藥、鏢師腰間的鏢旗、鐵血旗幫眾的槍杆,最終落在洛清漪含淚的眼眸上。“因為這裡不僅有財武宗的賬目,更有他三年來貪贓枉法的罪證!從江南鹽稅到北漠軍餉,從鐵佛寺香油錢到羽林衛兵器庫的虧空!”他舉起腰間算盤,算珠碰撞聲清脆如鐘:“今日,我們便用這賬冊做武器,讓這老太監的罪行,昭告天下!”
他不等回答,突然將黃銅算盤高舉過頂,內力自丹田湧出,順著手臂注入算珠。算珠碰撞聲清脆如鐘,在燭光下驟然彈起,又精準落回框中,組成“創派三年秋糧賬”七個字——那是魏國忠第一次大規模克扣軍餉的鐵證。“諸位請看!”他手腕輕抖,算珠飛速重組,在盤麵形成密密麻麻的數字洪流,“這是北漠駐軍的糧草損耗記錄,賬麵損耗率高達三成,實際卻被轉運至東廠密庫!”有曾在邊關服役的鏢師突然驚呼:“沒錯!那年冬天我們營中整整斷糧七日!”
“可是…”角落裡穿藍布長衫的賬房先生推了推老花鏡,顫抖著指向那血色的祭文和外麵隱約傳來的甲葉碰撞聲,“祭文說需獻祭至陰血脈方能保全…外麵是朝廷王師…咱們江湖門派,怎敢與天子抗衡啊?”他身旁的小徒弟緊緊攥著算盤,指節發白。
“狗屁的保全!”陸九章猛地扯開衣襟,露出貼身藏著的帛書——《江湖賬冊秘錄》的邊角已被汗水浸透,泛黃的絹布上還留著他父親臨終前的血指印。他將帛書狠狠拍在案上,震得合巹酒盞嗡嗡作響:“今日我便用這賬本立誓,若讓魏國忠此等奸佞得逞,我陸九章甘受‘亂賬蝕心’之刑!”話音未落,掌心已按上案頭青銅鎮紙,那是財武宗初創時打造的信物,此刻冰涼刺骨。
“他說獻祭才能保全?好!那我就給大家算筆明白賬!”陸九章指尖在帛書上疾走如飛,內力催動下,墨跡在帛書上浮現出清晰紋路。“看這倭寇入侵路線圖——若北漠龍脈被毀,首當其衝便是威遠鏢局的十八處分舵!”他突然指向鏢頭們,目光如炬:“你們的妻兒老小,此刻正在那些分舵裡!”威遠鏢局的鏢頭們臉色驟變,一個鏢頭下意識摸了摸腰間全家福木牌——上個月剛給小女兒過完三歲生辰。
“但還有第二種可能!”他聲音陡然拔高,手指在帛書上劃出殘影,每報出一個數字便有對應門派弟子點頭確認,“我們不獻祭!雲夢澤三百畝藥田典契現值百萬兩!鐵血旗寒鐵礦脈地契折現亦值百萬兩!僅此兩項產業便有兩百萬兩!”說到激動處,他抓起案上算盤劈啪撥動,算珠碰撞聲震得燭火搖曳,“足以支撐我們重整商路,利滾利下來,十年收益更是不可限量!這筆賬,難道不比邪門獻祭更劃算?更光明正大?!”雲夢澤藥農們聞言交頭接耳,有人悄悄掐指計算自家藥田的收成,眼中重燃希望。
他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更震動著每個人的內心。那些墨跡構成的賬目推演雖然複雜,但意思卻簡單明了——不獻祭,更有希望!
沈青囊適時上前,金針刺破賬冊的瞬間瞳孔驟縮——封皮下竟顯露出模糊的經脈圖!他倒轉金針抵住內關穴,蒼白臉上泛起決絕:“此乃宗主與咱們立的同命契,毀賬即害命!”三年前在太醫院見過的《禁術秘錄》突然浮現,“牽機毒脈契”需以施術者精血為引,一旦發動,七日則經脈寸斷。
“大家看!”沈青囊沉聲道,金針在賬冊上來回遊走,顯露出更多細密紋路,“宗主創派時所授的‘金針驗賬’絕不會錯!這些賬冊每一頁都暗中標記著一位兄弟的同生共死契!撕毀賬冊,對應之人輕則武功儘廢,重則經脈寸斷而亡!”他突然提高聲音,銀簪挑開戰袍袖口,露出小臂上與賬冊紋路一致的青色脈絡,“我沈青囊第一個簽下此契!這根本不是祭祖,這是‘毀賬即害命’的詛咒!他九千歲魏國忠權傾朝野,黨羽遍布六扇門與東西廠,竟用如此陰毒手段對付江湖同道!”
“狗娘養的!真他媽歹毒的心腸!”冷千絕攥槍杆的指節泛白,玄鐵槍身竟被握出指痕。他猛地將槍頓在地上,震得燭台跳起寸許,火星濺落在賬冊牆的陳年封皮上,“當年我爹就是被這種陰毒伎倆害死!”記憶中父親臨終前咳血的畫麵突然清晰,那封被篡改的軍餉賬冊此刻仿佛就攤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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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有些動搖的賓客們,此刻徹底明白了過來,怒火瞬間壓過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