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瑁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那絲戲謔瞬間收斂,重新變得無比鄭重。他迎著周瑜探究的目光,朗聲道:“非也。投效劉皇叔,非是受人言語蠱惑,而是瑁,自己的決斷。”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思慮與信念都傾吐出來。
“瑁自出山以來,遊曆天下,所見者,不過兩種人。一種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名為漢相,實為漢賊,雖有蓋世之才,卻行篡逆之事,此非我道。另一種,則如江東、荊州之主,固守一隅,保境安民,雖為一時之雄,然偏安之心過重,於匡扶漢室之大業,終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唯有劉皇叔,”他的聲音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敬佩,“輾轉半生,屢敗屢戰,顛沛流離,幾無容身之處,然其胸中那顆仁德之心,從未改變;那份匡扶漢室之誌,曆經磨難而愈發堅定!瑁一路行來,親眼所見,他為攜十數萬百姓,寧可舍棄戰機,置自身於險地,此等胸襟,天下何人能及?”
他目光一轉,看向身旁的諸葛亮,又仿佛看到了關羽、張飛、趙雲的身影。
“觀其麾下,文有孔明先生和徐元直這等經天緯地之才,為其運籌帷幄;武有關、張、趙雲等蓋世猛將,為其衝鋒陷陣。這些人,哪一個不是人中龍鳳,心高氣傲之輩?卻都能對皇叔傾心相待,生死相隨。這足以證明,皇叔有容納天下英才之氣度,有令英雄豪傑甘心俯首之德行!”
他微微挺直了身軀,聲音鏗鏘有力,如金石落地。“瑁自問,若隻因一個出身,便心安理得地回歸江東,享受宗族庇蔭,豈非辜負了恩師十數載的教誨?豈非浪費了這一身所學?大丈夫擇主而事,當擇其能成大事、行大道者,而非僅僅囿於鄉土之情,宗族之念!瑁以為,劉皇叔,便是那位值得我陸瑁傾儘一生之力,去輔佐的天下明主!”
一番話說完,不卑不亢,條理清晰,擲地有聲。整個正堂之內,一片死寂。周瑜靜靜地聽著,那雙明亮的星眸,此刻深沉如海,看不出是喜是怒。他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案幾上,無意識地、極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發出“叩、叩、叩”的輕響,仿佛是他內心正在進行激烈博弈的鼓點。
他原本或許真的帶著幾分招攬、試探,甚至是以上位者之姿態施壓的心思。但此刻,聽完陸瑁這番剖白心跡的言語,他卻不得不重新估量眼前這個陸家子弟的決心、見識與格局。這,不是一個可以輕易用宗族、官位來束縛的人。他的心,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諸葛亮羽扇輕搖,目光在麵色沉靜的周瑜和神情堅定的陸瑁之間轉圜了一圈,他知道,火候到了。於是,他適時地站起身來,微笑道:“大都督,夜色已深,我等叨擾多時,也該告辭,回驛站歇息了。”
他的聲音平和,卻有效地打破了室內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陸瑁隨之躬身,聲音清晰而沉穩:“大都督,告辭。”
周瑜沒有立刻說話,他仿佛沒有聽見。他隻是緩緩端起桌上那盞早已涼透的茶,湊到唇邊,動作優雅而緩慢,像是在細細品味那苦澀的茶湯,又像是在思量著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他的視線始終落在杯中那沉浮的茶葉上,並未看他們二人一眼,隻是從喉嚨裡,輕輕地“嗯”了一聲,算是應允。
待諸葛亮和陸瑁轉身,即將邁出廳門門檻之際,周瑜才終於放下了茶盞。
“啪。”
一聲輕微的、瓷器與木案的磕碰聲,在寂靜的堂內異常清晰。
他不輕不重地,向著二人的背影,拋出了一句。
“陸子璋,你的話,我記住了。”
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過門廊,穿過庭院中的夜風,精準地送入了二人的耳中。那話語中,聽不出是威脅,是欣賞,還是單純的標記。但其中蘊含的複雜意味,卻足以讓人徹夜難眠。
諸葛亮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未曾聽見。而陸瑁的身形,也隻是在聽到那句話的瞬間,極輕微地頓了一下,隨即立刻恢複如常,與諸葛亮並肩前行,一同消失在門外深沉的夜色之中。
直到確認徹底離開了周瑜府邸的範圍,融進驛館回廊那昏暗的陰影裡,周瑜那如影隨形的目光似乎才真正消失。陸瑁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夜風吹拂而來,他竟感到額角有些微涼意。他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下,才發覺,自己手心竟也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麵對曹操數十萬大軍,他未曾有過半分畏懼。但今夜,在周瑜那看似平靜的府邸中,與這位江東大都督的每一次對視、每一句交鋒,都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
諸葛亮側頭看了他一眼,那雙在夜色中依舊明亮的眸子裡,帶著幾分了然的笑意。他用手中的羽扇扇柄,不著痕跡地、極輕地碰了一下陸瑁的手臂,低聲道:“子璋今日,應對得體,有理有節,不墜我軍聲威。”
這句簡單的誇讚,卻讓陸瑁心中一暖,所有的緊張與壓力,仿佛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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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一聲:“讓軍師見笑了。這位大都督……氣場著實逼人。”
諸葛亮微微一笑:“人中龍鳳,自然非同凡響。不過,子璋今日之言,想必也讓他明白了,我等此來,非是乞援,而是共謀。如此,甚好。”
而另一邊,周瑜府邸的正堂之內。
周瑜獨自一人,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坐姿,靜靜地坐在堂上。他指尖再次落在案幾上,這次卻不再是急促的敲擊,而是緩緩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光滑冰冷的木質紋路。